白蘞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著榮輕然的側臉,線條依然美好,但有絲讓人擔憂的緊繃。她蹙起眉,點了點頭,順從他的話走到椅子邊坐下。
尚琰公主靜靜看著,唇角的弧度似有似無。她悠然站起來,只是一個簡單的站的動作,也立刻被榮輕然和白蘞看出不同。之前無論尚琰怎麼威風凜凜,到底還是翩然的女性化,但這一站,無端地竟顯出一種優雅男子的風度。她對著兩人微微一笑,抬手摘掉頭上的發飾,一頭黑發披散下來,然後他伸出兩根手指,在左耳下輕輕卷弄,不多時,一層面皮似的東西從臉側卷起,在榮輕然和白蘞震驚的目光下,他輕輕一撕,露出一張全然不同的面容來。一張很好看的面容,但——絕對只屬于男子的面容。
死死地沉寂了半晌,榮輕然終于低聲問︰「這就是你的秘密?」
「尚琰」微微一笑,聲音也跟著清朗起來,「這只是一部分。」
座上的白蘞早已平息了最初的驚訝,這時忽然說︰「你是沐谷神醫趙澤嵐?」她雖是問句,但語氣間已是極其肯定。
他目光一轉,看向白蘞,「難怪我從第一次見你起就有危險感,果真不簡單。不錯,我是趙澤嵐。」
白蘞眉目淡淡,並無異色,「就算你是聞名天下的金笛大師或司徒驚潭,我也不會主動拆穿你,只要你不傷害王爺,我不會多管閑事。」
趙澤嵐點點頭,「不知姑娘是怎麼識破我的。」
白蘞神色間有絲困倦,「第一次見你就瞥見你腰間露出一點的白玉令牌,當時沒有看清,第二次見你,你不小心將令牌露在外面,我剛好看見,立刻確定了。」那白色令牌是沐谷特有的信物,近兩年大名鼎鼎的沐谷神醫剛好離奇失蹤。
「原來上次你忽然改變主意答應隨我走,是識破我的身份,怕我加害你家王爺?」
白蘞輕聲說︰「正是。」
榮輕然一閉眼楮,回想起那日听到她說「我是王爺一個人的侍女」時暗暗的高興,在她忽然改口後的憤怒,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趙澤嵐端肅地站好,她扮作公主時略顯高大,但現在男子模樣,果然一派清俊月兌俗,容顏俊美細致,又有些意氣風發的味道。
「如白姑娘所說,我是趙澤嵐,王爺應該沒听說過這個名字,但不重要,我實在是需要王爺的幫助,才想出這樣的辦法,還望王爺原諒。」他語氣有些無奈,字字清晰,「兩年前,我為了躲避江湖上一場追殺,只身來到西域茲宛國,這里平靜美麗,我可以暫時棲身,來到茲宛後我便以行醫為生,開了一家小小的藥鋪,有次機緣巧合,認識了茲宛國的尚琰公主。公主為人直爽熱情,她懂些漢語,我懂些茲宛語言,不長時間,便成了朋友,在她的指引下,我經常進王宮為人診治,國王覺得我醫術可信,便留我在宮中做御醫。我本也不打算立刻回中原,便答應下來,半年左右時間,已經和公主是好友,她也終于告訴我她暗中深愛一人,那人是宮中最低層的下人,在馬廝養馬,國王雖寵溺她,也斷不會同意這樣一門婚事。公主便找我來訴苦,可我只是一個大夫,毫無辦法,當時只答應她若能幫上忙必定盡力而為。」澤嵐說到這里,嘆了一聲,「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想出那麼匪夷所思的方法。公主本就生來高大,雖是女子,但身材和我相差無幾,她也知道我精通易容之術。有一日她說心情煩悶,找我喝酒,我剛好無事,便應允,喝酒時她突發奇想,非要我易容扮成她的樣子來玩玩,我禁不住她一次次要求,就畫上了她的面皮。我雖名叫神醫,對毒物研究頗深,但對她從沒有防備之心,沒料到她竟然在酒中下藥!第二日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她的床上,身上是她慣穿的一套裙子,侍女們進來侍候起床,竟然叫我公主!」他此時想起當時情景是真的氣極,一掌拍到桌子上,「然後我發現枕頭下面她留的紙條,說她已與養馬奴私奔,我若對國王說出實情,必是死路一條,要我好自為之!」
此時榮輕然也已經坐下來,听到這里,淡淡道︰「這公主倒是好膽色。」
第7章(2)
趙澤嵐閉目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我之所以躲到西域茲宛,是因為兩年前做了些錯事,被江湖眾人追殺,若是公主私奔後我也離開,我便是無處可去。不能回到中原,不能留在西域,況且公主和我先後失蹤必會引國王追殺。我實在受夠了躲避的日子。所以當時自暴自棄,別無他法,只好繼續扮成她的樣子。但漫漫無期,這段時間我已經壓抑得快要受不了,所以決定必須離開這里,即使每天被追殺,也不能繼續過這樣的日子!沒想到剛剛好——等到了玉王爺來和親。我並不是故意刁難王爺,而是——我很難再等到其他機會,若直接出嫁,王爺發現我是男人事情必定敗露,若此時逃走,很可能引起兩國戰爭。反過來,若把王爺引來這里,好意商量,或許還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就免去了茲宛的憤怒。」
他說完,長長嘆了一聲,閉住眼楮。
沉默少頃,白蘞開口道︰「趙神醫,你在茲宛兩年,消息閉塞,其實早在半年前,你家谷主就已為你向江湖群雄低頭道歉,追殺你的人早已散了。」她並沒說沐谷谷主其實是自斷一臂,才保全了趙澤嵐。
趙澤嵐大驚,「當真?!」
白蘞輕輕點頭,「你大可放心。」
趙澤嵐怔怔看著她,眼中一片哀痛,低聲喃喃︰「谷主竟為我低頭。」他既是驚詫又是感動。這麼長時間纏繞身邊的糟糕狀況忽然之間散去,不只王爺願听他講述,中原那邊竟然也已太平。他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榮輕然抬眼看了看他,「我若沒看錯,剛到茲宛時,你是極討厭我的。」
趙澤嵐苦笑,「沒錯,我覺得王爺是虛有其表的人,況且我在中原時就曾听聞玉王爺‘無惡不作’的罵名,實在不敢輕易信任。」他並不因他是王爺而考慮措辭。
榮輕然哈哈笑了,為「無惡不作」而笑,「那為什麼又肯對我說這些?」
趙澤嵐眼波一動,看了看白蘞,道︰「因為她。我說過,見面起我就知道這位姑娘不簡單,有可能成為我的絆腳石,但時間久了,我發現並不是,反而因為她讓我改變了對王爺的看法。王爺你——」他頓了頓,「很在乎她。會全心全意在乎一個人,就已經說明傳言有誤,王爺並不是游戲人間,胡作非為,至少,還有一份感情。」
一番話讓在座的榮輕然和白蘞都眼底翻滾。榮輕然很想笑一笑,但他發現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牽起唇角,如果再努力,說不定落下來就是他最不喜歡的東西。他愛白蘞,這一點他從不躲避,愛她,才會為了她甘願做任何事,甘願和任何人為敵,甘願退出皇位之爭。他不求萬里江山,不求無上權力,只求真心相待的簡單生活,有白蘞陪伴的明亮快樂的日子,才會不允許她尊稱,不允許她與別人親近,甚至許諾她——只要一直在他身邊,就娶她做王妃,這一生,只愛她一個人。真的愛她,那天陽光下她閃光的臉頰,溫暖的擁抱,輕柔的一句「絕對不離開」,已將他緊緊捆綁住了。白——他的白,怎麼可能背叛呢?一夜之間就瘋狂了,誰也阻攔不住地往外跑,失蹤後,他不分晝夜地派人出去尋找,一直無果,五個月後,她卻作為秋翎派來的監視者站在門口,對他寸步不離。也曾安慰自己,只要她回來就好了,至于回來的原因,如果不去想,是不是就不會傷心?懷著這樣的心情,任由她留下,一邊關心她的動作,一邊狠狠地傷心失望,以為這樣就是永遠了,這樣下去,或許一直被監視,或許某時惹怒了皇兄被她一劍殺死,卻……終于明白了真相。愛嗎?怎麼不愛,都說玉王爺無心,嬉笑怒罵,過目即忘,卻無人知曉他完整的一顆心,早在少年的時候,就已給了他心愛的白。然而,又能如何,現在的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