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狼藉的竹林旁,死死站住不肯移動腳步。前面不遠就是白蘞的住處,她躺在里面,她在生病……但……她是活人……
像是響應著他的願望一樣,青灰色的房門被人從里「咿呀」一聲打開,一身白裙的白蘞站在門口,她的臉色還是很不好,唇色暗淡,但她站在月下對著樣貌可怕的榮輕然溫柔地淺笑,卻讓人覺得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榮輕然怔怔地望著她,就像望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不怕嗎?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多駭人。她……為什麼完全不怕,還那麼溫柔地笑?
可是活人的氣息就在跟前,溫婉的女子被他一掌穿心,鮮血噴涌,痛苦地死去,那樣讓人興奮的畫面……
那是白!
榮輕然覺得頭快要炸成兩半,他抬起僵硬的腿,生生向後退了一步。一步退開,已大汗淋灕,胸口不停地起伏,劇烈喘息。
白蘞卻因為這小小的一步就大驚失色,臉上才顯現出的一點微紅血色剎那褪去,她急忙邁出兩步,忽然又停住,她看到榮輕然痛苦慌亂的眼楮。白蘞嗓子一緊,眼楮有點濕潤,輕聲問︰「你認得我?」
榮輕然自喉嚨深處掙扎出怪異破碎的聲音︰「白——」
白蘞如遭雷擊,呆呆地看著他,「輕然?」
「白——我——」他的聲音破碎到了極點,帶著極力尖叫後的那種嘶啞,卻也那麼無助。
白蘞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微顫抖︰「你是清醒的?」
耳朵里盡是嗡嗡聲,逐漸听不到她在說什麼,榮輕然死死攥著手,勉強听清這一句,費力地想要點頭,他說不出話來,想要點頭的時候,全身猛然一陣抽搐,五指僵直地大張,兩眼血紅地想要立刻撲向面前的女人!
耳邊再次隱約響起白蘞溫柔堅定的聲音︰「輕然,別擔心,我能救你。」
這一句話如同天籟,榮輕然的腦子有些微的清明。能救他?能讓他不變成魔鬼?
白蘞合住雙手,指尖抵在唇邊,冷靜地說︰「輕然,你只是被人控制了,不要擔心。按我說的做,就能救你。現在開始,我要說很長一段話,最後一個字是‘開’,你听我說完這個字後,就按照你身體的直覺,過來殺我。」
「不……」榮輕然面目扭曲,看起來非常可怕,但白蘞的眼神溫柔似水,仿佛眼里看著的仍然是那個俊美尊貴的玉王爺。
「不是真的殺,你過來就好,我有辦法。」她柔聲說。
榮輕然腳下太過用力,雙腳已經陷進地里。他睜著血紅的眼,仍然不肯動。
白蘞唇角一顫,幾乎哭了。輕然……怕傷害她。
「相信我,你不會傷到我的。再拖下去,就連我也沒辦法救了。」她的聲音帶著溫柔的誘惑,雙眼亮晶晶地望著他。
榮輕然終于動了動身體。
白蘞立刻閉住眼楮,低吟熟悉的長串咒文,越念越覺得悲哀和恐懼,這一次,輕然居然是有意識的,那麼下一次呢?還……會不會有下一次?要怎樣才能活下去?她怎麼樣都沒關系,要怎樣,才能讓輕然活下去?晶瑩的淚忽然順著臉頰滑落,在夜風中立刻感覺到一片冰涼。
榮輕然看著她肅穆的樣子,再次覺得頭快要炸開,不斷涌起的血腥氣讓他口干舌燥,叫囂著要撲過去,鮮血的感覺……白蘞的鮮血……
白說能救他。
可是連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白,能有什麼辦法?
罷好這時白蘞念出最後一個「開」字,她睜開眼,眸光溫柔發亮,然後一劃手臂,瑩白的結界將她籠罩住。雖然沒什麼用,但多少能抵御一點,保護自己,不會提前死掉,她要一直陪在他身邊。
榮輕然再也控制不住身體,飛身而起,狠狠撲向那個記憶里最喜愛的女人,他生命里唯一的白。身體是瘋狂的,他的眼楮卻那麼悲哀苦楚。
白蘞微微笑了,望進榮輕然的眼楮里,輕柔地說︰「沒關系。」
榮輕然像以往每一次一樣,輕而易舉地穿透了結界,完全不受控制的雙手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血肉,本就沒有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撕開,噴薄出的鮮血雖不像暈倒那天那般透明,也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鮮紅。
這樣的血,就快沒有用了。
賓燙的血濺了榮輕然滿身,他像被人點了穴,松開手後就動也不動地立在那里,眼里一片茫然。
白蘞已經覺得支撐不住,她的臉色迅速灰白,比暈倒那天更甚,「輕然……」
榮輕然看著她,眼中緩緩地,緩緩地,積出潮濕。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所謂的救,就是以己之身壓下他的瘋狂,原來她身上層層疊疊觸目驚心的傷,與別人無關,全部都是他親手所為。沙漠里會昏死過去,是因為她滿身的傷還要長途跋涉,日日跟著他,是怕他不知何時發作了無人相救。她從來不說,只是乖巧地,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甘願接受他排斥煩躁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
榮輕然笑了,眼里淤積的濕潤隨著笑容紛紛滾落。意識逐漸迷離,他卻終于明白了,一直以來深深傷害對方的人不是白蘞,而是他自己!
第6章(1)
夜色正濃。
屋外還是一片狼藉,榮輕然安靜地躺在柔軟的床榻上,長睫低垂,更顯出彎彎的新月一般的眼楮。
白蘞席地而坐,背靠在床邊,身上披蓋著榮輕然的外袍,把整個身體全部罩住。她再次回頭看了看床上的人有無異常,抬起染著血的手臂把被子往高拉了拉,然後無力地轉回來,眼神很茫然。她側了側頭,剛好能透過窗子看見星光點點的夜空。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在一起過了。他在熟睡,她安靜地守在床邊,帶著最美好的心情,陪伴著他。有時冷了,他會霸道地把她拉到床上,給她蓋上帶著體溫的暖暖的被子,整個人,從身到心,就都暖了起來。
那時候還小,不懂得男女授受不親,換成現在,就斷然不會了吧。白蘞微微笑了笑,眼里有了絲光彩。
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輕柔地拂上白蘞的身體。她的長相並不怎麼驚人漂亮,甚至連床上熟睡的玉王爺一半都不及,但月色撫照下,她容顏清淡,雖然毫無生氣,卻溫柔安靜得讓人想去擁抱。這樣的女子,和榮輕然靠在一起,絲毫不顯得突兀,反而那麼的——讓人屏息凝神,不忍侵擾。
她已經很久沒有坐下來想一想以前的事,很多不願意回憶的東西都深深地壓在最陰暗的角落,這個夜晚,卻像約好了一般紛至沓來。
她本來是南冥教的傳人,南冥教是南方一個神秘教派,擅巫術及佔卜之術,以明快善良的巫術為主,祈福或祭祀。他的父親是當時的大祭司,父親雖為人溫和正直,但無奈風流成性,家中妻妾成群,她便是一個乖乖巧巧的小妾所生。這一輩總共四個孩子,她是最小的,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從小一起接受培養,父親要從中選擇繼承人。她那時小,不太說話,母親也柔弱,在家中地位很低。那時哥哥姐姐都已十幾歲,各自有自己的打算,有一夜帶她去山上玩,大家捉迷藏,然後,她發現她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路流離,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認識了一些小乞丐,有時偷偷爬上送菜或送貨的馬車,又到了不同的地方。最後跟著一輛車來到了京城,馬車停下後她躲進巷子里怯怯看了一眼,發現那大院中出來幾個人從車上抬下一口棺材,才知道跟著死人走了一路。那時候也嚇得哭起來,哭了很久,發現身邊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