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時氣氛僵硬地對峙著。
半晌,看著那雙忿怒不解的大眼,左封遲眼中閃過一抹心痛,他松開她已留下紅指印的手腕。
「髒了就別吃。這是在市集買的?」不甚在意地問,只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
見他願意先開口,她一口悶氣登時消散,習慣地有問有答卻也難掩抱怨︰
「外面好熱鬧,為何你都不參加?在山上你就老關在丹房,下了山又老關在客棧,難道你都不覺得無聊嗎?」
「城鎮大大小小,總是相似。」他跡近敷衍地道。垂下心思深沉的眸,又退開了一步。「今晚玩得開心嗎?」
「嗯,我吃得很飽。」她點點頭。
吃飽就開心了,活像他以前虐待過她似的。知道她沒有心眼,他便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地問︰「你覺得凡離如何?」
「很好啊,他都會買吃的東西給我。」又是一樣的答案。
「即使他沒有辦法像秦午陽那樣陪你玩,也無所謂嗎?」
「他跟秦大哥又不是同一個人。」不知他為何要這樣比較?她疑惑地看看他。「他們兩人都對我很好。」
「兩人之中,你比較喜歡跟誰在一起?」
問題愈來愈怪了。她從沒想過,就搖了搖頭。「不知道。」
「你仔細想想,跟誰在一起比較開心?」他慢慢引導。
突然敲門聲傳來,凡離有禮的聲音響起︰「左前輩,對不起這麼晚還來打擾,是我跟五師兄。」
來得真不是時候。左封遲輕輕一嘆︰「進來吧。」
不待他們開口,已展開包袱取出金針。
「前輩,我好想吐。」秦午陽青紫著臉,渾身的酒氣,從懷里抓出一只很丑的癩蛤蟆。「這只東西似乎不管用了。」
臉色略微蒼白的凡離也取出銀蛇來。
「你們兩個只要交換毒物就可以了。」左封遲很快地幫他們施完針,讓他們好過一些,再取出兩個小瓷瓶遞過。「這丹藥月服一顆,一共十二顆。從明日開始,兩人禁酒一年。」特意掃了秦午陽一眼。
「喔。」秦午陽哭喪著臉應允。
「我們身上殘留的是護劍之毒嗎?」凡離忍不住問。為什麼劍送出了他們還需習慣此種毒性?
「此毒對你們只有好處。日後對諸多毒性都能抗御,最少,也能多拖些救治的延醫時間。」左封遲把針收好,並不欲多做解釋。「你們可曾注意到有人一路跟著我們?」
「有嗎?」秦午陽完全在狀況外。
凡離謹慎道︰「晚輩是曾感覺有人跟蹤,可是回頭卻從未親眼見過任何可疑身影,所以沒有稟告。」遲疑一下。「前輩是否決定加緊趕路?」
「這倒不用……」左封遲動作突地一頓,手輕按住桌緣,他立在桌邊低聲道︰「晚了,你們都出去吧。侯兒,你也跟著一起出去。」
「是。」
深知前輩不喜人打擾,凡離他們馬上告辭,走到了門邊,卻發現鳳芸侯一動也不動地呆在原地,小臉還難得的嚴肅。
「鳳姑娘?」凡離疑惑地望向她。
眼前的左封遲不知哪里不對勁了。
鳳芸侯就是知道。
但她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勁,明明他外表一如往常,卻使她更加不安。她無法就這樣離開,只能上上下下仔細端詳著他,想找出些許端倪來。
「你……」一陣陣劇烈的暈眩不斷襲上,左封遲知道自己就快要發作了。他近來總是在夜間發作,所以才堅持日落後不趕程。他放軟了口氣︰「侯兒,有事明天再說,我要休息了,請你出去。」
見她仍杵著不動,他閉了閉眼。
「明日一早你就來找我,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你一個人來就好。」
「真的?」她這才有了反應。
「真的。記得出發前就要來,別耽擱了上路的時間,又跟那只黑猴……玩得忘了一切。」
「是小元,不是黑猴。」她又細瞧了他好幾眼,確定他真沒有半分異樣,才放下擔憂,跟著其他兩人離去。
凡離最後不忘把門帶上。
左封遲無法起身閂門,他只來得及把燈吹滅。事實上有沒有吹滅也不確定,因為他的記憶到此結束。
有人大力搖晃著他肩膀。
左封遲感到身如千斤重,在深深的黑暗中掙扎,他像被人-直往下拖,只能不斷不斷地下沉……
「左,左封遲……你干嘛睡在桌上?」鳳芸侯搖著不醒的人。一早依約前來,卻見他伏睡在桌上。
左封遲向來淺眠,只要有人靠近就會立即醒來,今日卻完全像失了知覺,連她大力搖晃也毫無反應。昨日那種不安又翻涌上來,她忍不住大喊起來︰「左--你怎麼了?醒來啊!」
她才這麼大喊一聲,就見黑眸幽幽睜開了。
「吵什麼?」左封遲輕輕鎖眉,像被打擾似的,揉著鬢角。「一早這麼大聲,是想擾鄰人安寧嗎?」
「你……剛才為什麼醒不來?」她臉上有著掩不住的驚慌。
「我讀醫書直到六更天,本不想睡卻睡下了,也許是太疲倦才起不來。」他流利地說道。「你是怎麼進來的?」他注意到門是關上的。
「我是……爬窗進來的,因為敲門你不理我,我又怕你怪我不敲門就進來,所以就爬窗。」這次她注意力沒被帶開,眼中仍盛滿憂慮。
他也反常地不責備她不循常規的行徑,只是輕聲問︰「你昨夜買的糕餅還有剩嗎?」
「你是說紅綾餅?你想吃,我馬上去拿。」他肯吃她買的東西,比什麼事都讓她開心,立刻轉身就由窗戶爬出去。
那爬窗的姿勢實在不雅。而他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吩咐道︰「順便去街口買些豆汁回來。」
「好!」回答之聲已在遠處。
見她一離開,左封遲猛低喘了口氣,所有強撐的真氣一下子渙散,他手撐桌面,渾身顫抖得厲害異常,體內像有只凶猛的巨獸在攻擊他般。身子一傾,他從椅上滾落下來,在地板上弓起身。
不再是暈眩,而是劇痛了!
像有人拿刀切割著他的身體般。他剛才完全不敢動彈,就是怕鳳芸侯發現不對勁。
勉強移身到床邊,他吃力抓住包袱一角,里面的物件一泄而下,灑落滿地。他面伏地,不用眼看,反探手模索,彷佛無法視物。好不容易才在床旁找到滾落的長銀針。
「不許顫抖……」他吃力穩住自己不受控制的雙手,看向前方的眼神卻是渙然,不自覺喃念著唯一心系之人︰「侯兒……」
左手模索著自己胸口三大穴,右手持針。長針扎入,他像稍松了口氣,渾身明顯的顫抖趨緩。
只有一瞬間的遲疑,他閉上了眼,緩緩把長針移向頭頂,深深轉入,幾乎沒頂。
兩道黑血自他眼中汩汩流出……
提著熱燙的新鮮豆汁,鳳芸侯一回來,就見左封遲負手站在桌旁,身上已換了趕路的青衣勁裝。
屋內所有的窗都大開,連門扉也是,陽光暖暖地灑了滿地。
听見動靜,左封遲緩緩回首,臉上竟有著難得一見的淺淺笑意,口氣亦是少有的溫和︰「你回來了。」
「吃東西。」見他心情好,她更是開心,忙把昨夜的糕點,還有剛買回來還熱騰騰的烙餅都擺上桌。
他取來杯子,挑眉看裝著豆汁的大茶壺。
「這是賣豆汁的老板娘好心借我的,等一不要拿去還。」她解釋。
「坐吧。」他把兩人杯子擺在桌上,她自動把它注滿。這舉動絕不是習慣,而是經年累月下來,對方一個動作便知悉對方心意的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