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縴細的身影隱沒入林間後,左封遲靜佇在原地,連落葉飄落肩頭也渾然不覺。
侯兒身上雖仍有寡婦之毒,但已不是不可成親。
近年來他研遍上千百冊與毒有關的藥書,無非就是想尋獲能與她體內相容的毒性。只要男子能慢慢接受那毒性,寡婦掌便毫無威脅可言。
只差一種毒引了。
花了近十年的歲月,才終於找到抗衡這陰狠毒掌的解方。左封遲臉上的神情卻分辨不出是喜是憂。
是女子就終要有歸宿,對吧?這根本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他信步來到了木屋前,環顧兩人已住了八年的房子,主屋旁的小木屋堆滿了她自各處搜集回來的稀奇玩意,她常整日在里頭把玩不倦,也不知那些東西到底有什樂趣?
若她出嫁,勢必會把那整屋子的古怪東西全帶走吧?到那時候,黑猴也將會隨她而去……一切的一切,又將恢復成初時他獨自一人的清幽模樣。
「到時候,我就能再安安靜靜地度日了……」低涼的嗓音與風融成一塊,交燃成如同嘆息的語音。
望著眼前的一切,黑眸的神色難掩復雜。
人非草木,他們兩人朝夕相處了將近十年,幾乎是相依為命。就算寡情如他,也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毫無眷戀。
他負手而立,望著夕陽一寸寸西下,良久,才終於轉身,步回屋內。他展紙研墨,快速寫好回覆,取出信鴿。
目送展翅高飛的黑鴿遠去,斜陽紅暖的余光,照拂在那張又恢復成冷漠無表縴的面容上,他低聲輕喃︰
「我動作必須再快一點才行……」
第五章
「哇!今天是什麼大日子?」桌上有烤山豬、五侯鯖、紅燒獅子頭、醋芹、東坡豆腐、五香魯雜菜,雕胡飯……鳳芸侯遠遠在林子里聞到誘人的香味,早早就奔回木屋。
左封遲手藝雖好,卻鮮少如此費事煮食,除了過年跟三節會加菜之外,多是清淡菜肴,三菜一湯。近年來他們開始互相輪著煮食,他也就更少花心思在菜肴上了。
「哇!小桌上居然還有乳糖圓子、糖葫蘆、桂花糕、灶糖跟梅子糖!」她咽了口口水,簡直像在作夢般。
天!是海水倒灌、山要崩塌,天要開、地要裂,還是石頭也能開花了嗎?左封遲從不吃甜品,亦少食肉類的,他居然特意準備了滿桌子她愛吃的東西。
「是新年?端午?中秋?還是清明……」都不是啊!即使是逢年過節,菜色也從未如此配合著她胃口走過。
這時左封遲掀開布廉,端出最後一道菜來。
「炙魚!」她驚呼。這是她最愛吃的一道菜!可是煮來極為耗神費時,需要一整夜的時間來用文火慢烤,期間要一直用調醬澆魚,直到烹熟為止。至今她也才吃過不到五次。
「你……」她感動得要命。
他這樣大費周章是為了什麼?
「今天是你來千尋山八年整的日子。」見到她閃閃發亮的眼,他淡淡解釋。擺下了炙魚,又到屋後冰窖去取出冰鎮的桂花釀,還有--
「蜜酒!」
那晶瑩玉潤的瓷瓶里,裝的是她一直想喝卻又踫不得的甜酒。
扁看就唇齒生香,她眼楮眨呀眨的,突然起疑︰「你又要喝給我看了?」
這個壞心眼的人!餅往他常故意在她面前品酌,明明不喜甜味,卻為了逗她而暢飲,讓她只能乾瞪眼,氣得牙癢癢的。
「你年歲夠大,可以喝酒了。」他看她一眼,取來一對玉杯。
「真的?」她仍不十分確定,懷疑這其中許有詭計。卻看他真幫她斟了一杯。
扁見那琥珀色的清透香釀注入杯中,她還沒喝到嘴里,心已先醺醺然。這酒她可是盼了好幾年了啊!
「酒等一下再喝,先吃菜。」他夾了一筷子開胃的醋芹給她。
再也顧不了滿心的驚喜跟疑惑了,美食當前,她獸性大發,先吃再說!
嗚嗚……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嗯嗯……還有那個那個、這個這個!喔喔……真是好吃啊!
「吃慢點,我不會跟你爭的。」看她吃得雙頰鼓脹,一臉滿足,小臉紅通通的,他不禁失笑。
內斂的溫暖眸光,靜靜凝望著她的模樣,像是想把這一刻永恆記下。
直到橫掃了桌上大半珍饉,鳳芸侯才發現他的視線。
「你怎麼不吃?再不動筷,菜就要被我吃完了。」她咽下了口胡雕飯,忙夾好幾筷子的豆腐跟菜給他。
左封遲這才回神似的,舉箸吃了起來。風卷殘雲,滿桌的菜果然在她小嘴中快速消失。
「你吃飽了嗎?」菜色多樣,但他份量做得並不多,怕她吃喝無度,脹壞了自己。以前就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讓她一夜撐肚躺在床上申吟。
「好吃!太好吃了!」她滿足揩揩嘴,肚子塞滿,心亦滿滿的。
舉杯舌忝了一口蜜酒,先是甘味在口中回蕩,然後舌尖微微一辣,鼻間充滿了酒獨特的氣味。她眨了眨眼,酒的味道跟她想像中不太一樣,可是清爽潤喉,一下子一杯就喝完了。
「好了,等一下。」阻止她往瓷瓶伸的手,他拉她起身,取超蜜酒跟桂花釀,交代道︰「你取杯子。」
「我們要去哪里?」她抱著杯子,隨手抓了一串糖葫蘆咬在嘴里,跟在他身後問。
他沒有回答,偉岸身影走出木屋,穿過夜晚的樹林、溪水,來到了懸崖邊。一輪清月高掛天邊,皎潔明亮,正高高睨視著凡塵。
他立在山崖之巔,衣袂翻飛,如欲乘風而去。
「怎麼了?今天居然有這麼好的興致賞月。」她來了八年,對他是那麼值得慶祝的事嗎?清涼的風吹過身上,讓她舒服地眯了眼,開開心心地上前與那寬闊背影並立。
萬丈紅塵就在腳下,一不小心失足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但他們兩人都無畏,反而有種登高的豪情,胸懷千里,眼界遼闊。
「喝吧。」
他說。她自然伸出杯子,接了滿滿一杯。他也自斟一杯,一飲而盡。她從沒見過他這樣喝酒,一時怔住。
深沉的黑眸這時轉向她,帶著罕見的醺人暖意。
「你不喝嗎?」原本清冷的嗓音被酒溫過,變得低沉迷人。他臉上的溫柔更令她移不開眼楮。
夜色朦朧,暗雲浮動,心……似乎也悸動。她覷著他眺望夜空的側容,不知他在想什麼?
他心思深沉飄邈,她一向參不透。也學他一仰而盡,霎時酒氣從喉底冒出,暈上臉頰。小小的後勁,飲起來更加助興。
「再來。」他未阻止她,反倒跟著一杯又一杯,蜜酒瓷瓶很快見底。接著是桂花釀。
當鳳芸侯發現時,整瓶桂花釀已被她拽在懷里,湊口就喝。
兩人已在高崖邊坐下,左封遲不再續飲,只是凝視著前方幽幽夜色。
「好熱……」直飲了大半瓶,她才搧搧自己臉頰。歪著頭看向左封遲,有點大舌頭地問︰「我……是不是臉紅了?」嗝!呃,打了個酒嗝。
左封遲回頭望她,臉上平日淡漠褪去,換上幾分溫和的醺然,凝視她的眸底突然閃過一抹她不了解的光芒,卻令她心一跳。
兩人就這麼在皎潔的月色下,久久對視。誰都沒有先說話,她的心卻愈跳愈快、愈跳愈野……
「嗯。」
良久,她才知道他是在回應她的話。應了這句之後,左封遲又回望向前方,不再看她。他移開視線令鳳芸侯輕吐出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屏住了氣息。搖了搖頭,她是怎麼了?
不搖還好,一搖之下頭暈無力,眼皮沉重起來。
「我好想睡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