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兒,不準用這種口氣跟長輩說話。」左封遲慢了一步才說,沒想到自己竟給了她壞的影響。見她知錯般低頭,他才轉向大漢問︰「是誰醫治我的?」
「誰、誰醫治你?這里……只有我一個人在……在這里。」短短幾句卻結巴得不像話,眼皮更是突然像抽筋。
「若你懂得解此毒,當初就不會封我胸前大穴,任我躺在地上自生自滅。」仔細想來,他臥病月余全拜眼前壯漢所賜,目光不由銳利起來。
一直余怒末消的鳳芸侯聞言,更是立刻起身,對一旁黑猴喝道︰「小元!」
「吱!」通悉主人心意,黑猴餃命狠狠撲上壯漢寬背,東抓西啃,弄得他狼狽不堪。明明壯漢一根手指就可彈開黑猴,卻半點也不反抗,只是一臉認命,默默贖罪般接受糟塌糟蹋。
但左封遲豈能坐視不管。「誰準你如此無禮的?不論如何,他都是你長輩!」他厲聲斥喝,劍眉一擰,驟咳了起來。
「可是……他、害了你!」鳳芸侯緊張他的病情,但心底仍十分下滿。那天左封遲七孔流血,那血紅的模樣多麼可怕,就跟收養她的爹娘一樣,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若不是這漢子胡亂封穴,他才不用受這麼多苦。
「都是他的錯!是白叔叔親口對我說的啊!」
听到「白叔叔」三個字,壯漢微微一震。他就知道!是「那個人」存心要惡整他的,讓他遭受可愛的佷女厭惡。嗚……
「你還說--」
左封遲還欲訓斥,壯漢忙出言維護︰
「無妨無妨,是我的錯!她會生氣也是應該的,連我也很氣自己。那個人--他,唉!會跟侯兒說這些話,最主要也是要藉侯兒的手來懲罰我,你別輕易動怒,有礙養病……呀!」黑猴扯他後發,讓他頭歪了一邊。
左封遲狠狠冷睨了不知死活的黑猴一眼。
黑猴見狀大驚,之前可怕的記憶紛涌,忙抱住自己毛還未長齊的頭,慌忙重回主人懷內。
一番對話下來,左封遲疲累地靠在榻上。他清楚是另一個人醫治了自己。他本身醫術已堪絕倫,卻猶不知該如何解七里斷魂香的入骨之毒,一般光是毒侵五髒便要療養半年,入骨已是無藥可救,故他之前才以為無望。但那人卻只花了一個月就令他清醒,醫術簡直精不可言。
左封遲滿心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希望那人能診視鳳芸侯身上的寡婦之毒。
「這個。」壯漢緊張地遞上一張信箋。
箋上字跡俊逸英秀,內斂凜然,顯然出自長年飽讀詩書之士,與壯漢粗莽的形象回然不同。
遞出後,壯漢心虛地飄開視線,一副想挖洞把自己埋起來的模樣。左封遲無心為難他,只是細看箋上內容。
只是巴掌大的紙張,他卻看了幾乎天長地久,似乎里面所寫的是難解的易經,需要逐字解析。最後,他緩緩放下紙箋,輕喃自語︰「十年……是嗎?」
垂下黑眸,左封遲看向自己輕松許多的右腕。
醒來時,那困擾他許久的玄鐵鏈已然取下,安好地放在桌上。既不被珍藏,亦沒被私吞,足見狀漢真無貪婪之心。
「這玄鐵可是歸你所有?」左封遲看向壯漢。
壯漢神情一松,似乎在感謝他沒問出他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不,這玄鐵我早在十年前便已輸給蓉兒了。」頓了下,才下定決心地問︰「蓉兒他們夫婦……是不是已經遭逢不測了?」
左封遲緩緩點頭,把過程述說一遍。
壯漢本就忡怔失神,此刻更是失魂落魄。即使胡須滿面,也掩不住他黯然神傷的表情。他雙眼發直,久久說不出話來。
「休息。」
直到鳳芸侯蹦出了這麼一句,壯漢這才發現左封遲已困倦地閉上眼。忙上前扶他躺下。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該休息了……」
「吼!」才扶好左封遲,還在生氣的小娃兒立刻把他趕開。對於膽敢傷害左封遲的人,她又變回那智化未開、深具攻擊性的小獸,一點也不想遵循禮教約束。
「我知道我錯啦……可是,他又沒有真的死……」見她雙眼突然暴睜,露出好可怕的凶光,他嚇了一跳!連忙退到門邊,無措地揮了揮大手︰「好啦好啦,別一副想吃我肉的樣子,我的肉不好吃,真的……我走就是了。」模模已經夠亂的亂發,龐大身影可憐兮兮地跺出屋外。
半夜,左封遲悠悠轉醒,就見小小人兒躺在一旁的軟榻上,安然沉睡。小手沒了這數月來抓慣的鎖鏈,干脆改拉起他的衣角不放,彷佛如此便能睡得更加安穩。
想起這陣子她是如何擔心著自己,冷淡的黑眸也不禁添了些許溫度。
月光灑落屋內,左封遲看向屋外。
那夜的月色非常美,月光溫柔地照拂大地。一個壯如大熊的漢子背對著門口坐在屋外的月光下,睜睜望著夜空,一如化石,動也不動的,那背影看來有說不出的哀怨。
嗚!連屋子地板也不給他睡,他真的好命苦啊……
撲通!
不知是第幾次了,左封遲已經不想再計算。
烈日當空,酷暑難耐,他當然知道。但她也沒有必要每看到溪水湖泊、任何有水的地方就跳下去吧?
當毒傷恢復得差不多後,左封遲便與壯漢告辭了。
「真的不用我送你們回去?」壯漢一副很想跟來的模樣,皮厚肉粗到有一只潑猴正在啃他的手臂也渾然不覺。
「不用了,多謝你這一個月的幫忙。」冷厲如刀的目光掃去,才讓黑猴又落荒而逃。
他們一大一小就這樣告別了壯漢。
取下鎖鏈重新上路後,鳳芸侯簡直成了匹月兌韁野馬。一刻都停不下來,常三兩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夜里再也不肯安安份份地睡在客棧,多與黑猴一起露宿屋頂或是樹上;見到好玩的,更是不肯放過。
左封遲也明白之前實在束縛她太久了,所以只要不妨礙到他人,他一路上倒也未多加管束。
見她在溪里愈游愈遠,大有一去不復返的跡象,他提了口真氣提醒︰
「我們要走的方向不是那邊。」喊完後也不禁苦笑。他從沒想過真氣會有這樣運用的一天。
很听話的,一人一猴馬上游了回來。
總算這點還值得欣慰。她十分听從他的話,一如之前所承諾。
「你也下來玩啊!」她在溪里像條滑溜可愛的人魚,開心揮手大喊,身旁跟著一顆小黑頭顱與主人在水里浮啊沉沉。
「你玩就好。」他配合她沿溪而行。根本沒想到在以前他是絕不會容許計畫以外的事情發生。望著在涼水中盡興游樂的人兒,黑眸中有一絲不自知的寵溺跟放縱。他心底某個地方柔軟地改變了,卻仍渾然不覺。
「我們要去哪里?」她邊游邊問,自口中吐出一口溪水。
「回家。」
「你也有家?」她驚訝極了。因為跟他一起的數個月來,他總是飄泊不定,居無定所。
「每個人都有家。」踏在石礫上的步伐沉穩依舊,卻多了一分愉悅。他向來深居簡出,之前被迫遠奔大漠,如今終能歸返簡居,避開一切煩心瑣事,他自然心暢神悅。
身後發出唏哩嘩啦上岸的水聲,她帶了一大灘水來到他手邊,濕淋淋的小手自然握住他的,讓左封遲輕輕一愣,低下頭去。
就見她仰起臉來,小小下巴還不斷滴著水,用稚女敕的嗓音問︰「你要帶我去你家嗎?」
他眼神放柔,露出難得微笑。
「從今以後,『千尋山』也是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