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腕再度被往前拖去--往鳳師姐夫婦墳冢的方向。
左封遲仍是凝步不動。她立刻在地上翻滾起來,邊滾邊撾咬著鎖鏈,彷佛這樣就可解開束縛似的。
「你會受傷的。」他低聲道。
見她小臉已凍得通紅,卻仍欲倔強刨墳模樣,即使她性如野猴……心中仍是有情吧?好不容易過了兩年普通人家的生活,受到溫暖跟疼愛,如今卻又頓失依憑。此後她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跟當年的他一般。
一思及此,冷淡的眸才消去了些許寒度。
「我不會傷害你的,猴兒……」他試著喊。見她不動,他往前跨了一步,縴小身影卻立刻躍開到鎖鏈的極限--七尺外,瞪視著他。
左封遲靜止住身形,不願驚擾她。劍眉微感困擾地輕鎖。他從來不曾跟孩童相處過,也不懂得如何安撫人,只能就事論事道︰
「此處不宜久留,我們該上路了。過來。」
一團雪如箭般掠過他臉旁。才堪堪閃過,狹長的黑眸一眨,隨即撲來的是張牙舞爪的黑色身影,一大一小幾乎同時發動攻勢!
他往後一躍,不多不少,恰好保持與方才一樣七尺的距離。沒有間斷,暗色身影繼續追擊!
左封遲表情不變,在她沖向自己時低聲道︰「抱歉了。」驀地出手如電地封住了她穴道。
「吼……嗚!」她怒瞠著眼,似乎無法置信自己竟如此輕易受伏。黑猴接著撲上,被左封遲輕輕一拂,立刻滾落在一旁雪地上,同樣無法動彈。
「白影。」左封遲低喚。
一匹高大結實的白馬立刻來到了身邊,挨蹭著他肩,嘶嘶噴著白煙,也一起低頭看向他懷中的小小人兒。
她眸里有著怨懟慰以及困惑,細瘦的腕上已有明顯瘀痕,鐵制的鎖鏈自然不輕;雖始作俑者是她母親,但此刻看來確實像他困住了她。
他逕自抱她上了白馬,她急了!終於嘶啞出聲︰「小元……」順著她的視線,左封遲會意過來。
「你喊的是那只黑猴?」是了,這只黑猴一直伴在她身邊的。左封遲沒有遲疑地下馬,用另一只手也把黑猴抱起,她眼底的焦慮才褪去。眨著眼,第一次願意看眼前的人,緊揪的眉心也才松開些。
「夜了,你睡吧。」他低聲道。
說完後不知她是真累壞了,還是困了,抗議漸歇,終至無聲,最後只是沒精打采地半睜著眼,蜷曲在他懷里。
莫名其妙被拷住的小獸,豈會如此輕易放棄掙扎?左封遲並未深究原因。
白馬馳進幽幽夜色里,很快讓黑夜淹沒了行跡。
「對不起,我斬不斷。」
已自立門戶的溫皓月拿著鎮莊寶劍說,神情失望。看著難得風塵僕僕來尋求協助的師弟,她實在莫可奈何。
「沒關系的,三師姐。」左封遲表情不變。玄鐵鏈本就是利劍難摧的寶物,這原在他的預料之中。
「奕雲山莊」大廳中,莊主溫皓月端詳著眼前一臉野氣的孩子,想起二師姐的境遇,不禁眼眶一紅。
「這苦命的孩子,竟只嘗了兩年的溫暖……」忍不住憐惜地伸手,輕撫她隻果般的臉頰。一路難纏的人兒眨了眨眼,像是可以感覺到她的溫柔,居然乖乖地任由撫慰,像一只溫馴乖巧的小鹿。
左封遲心下微訝,看了她一眼。
「你幾歲了?」溫皓月俯,柔聲問。還順手喂了一塊糕食給她。
「八……歲。」小小人兒居然乖乖回答,還露出了左封遲從未見過的笑容,平時可當凶器的兩顆小虎牙,此刻竟然顯得相當可愛。
左封遲劍眉明顯聚攏。這是那個一路上死也不肯合作的人嗎?為何一遇到別人就變了樣?
壓下心底微微的不是滋味,既然來此的目的已完成,左封遲起身告辭。
「麻煩師姐了。」
「你要走了?」溫皓月瞪大眼。他進莊到現在根本還不到半個時辰呢!
「我是來借劍的。」易言之,寶劍無用,留下也毫無意義。
可是他們已經多年不見了啊!
他毫不在乎,她可懷念的緊。好不容易這位孤僻的師弟自動送上門來,她豈有不多留他幾天的道理?依他避世的性情看來,下次再聚可能就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等等!先別急著走。」看他毫下猶豫要離去,她突然想起大師兄提過一件听來像是玩笑的事。匆忙間來不及思考,她月兌口而出︰「我……我已派人備好熱了。」
說完,她心一跳,專注盯著十七師弟的反應。果然就見他背影頓了頓,遲疑了下,但仍是選擇往外走。鎖鏈拉扯著不甘願的小小人兒。
溫皓月思緒飛轉,趕忙補充︰「我們莊里有各種浴法,有酒浴、鹽浴、牛女乃浴、藥草浴、泥藻浴、花瓣浴……」
左封遲突然停了下腳步。
沒料到此法真能留住這八風不動的師弟,她反倒楞住。吞了口口水,她試著問︰「花、花瓣浴?」
「有什麼花?」低沉的聲音。
呃!這還有分嗎?她努力回想院內所有的花卉種類︰「有葵花、桂花、牡丹、石蓮花、荷花、杏花、梔子花、玫瑰花……」
「嗯。」
「咦?」他剛說「嗯」了嗎?等等!他「嗯」的又是哪一樣啊?
溫皓月怔怔看著高挺的師弟放下手里的包袱,慢慢轉過身來,他的冷面似乎被一旁不識相掙扎的人兒惹得更冷了幾分。他雙眉如劍,冰眸犀利,鼻梁高挺,看來雖賞心悅目,卻怎麼樣都是一副不好相處的模樣。
「煩請師姐準備兩個浴桶。」連聲音都不近人情地沒啥起伏,也莫怪猴兒會排斥他了。他自己可有察覺到這點?
猴兒看她時是一臉笑意,等轉到師弟身上時卻是明顯的臭臉。這副水火不容的模樣,真不知道他們這一路是怎麼走來的?
「十七師弟,你指的是玫瑰花瓣浴……對吧?」盯著在他手旁直皺眉頭的小小人兒跟臉色也同樣不佳的左封遲,溫皓月一臉同情。
只是她不知道,她該同情的到底是這大的,還是小的?
「還有,我想我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溫皓月注意到她脖子上有條金練子,伸手一拉,果然掏出一個金鎖片來,上面清清楚楚刻著三個宇。「她叫做鳳芸侯。」
原來是「侯兒」,而不是「猴兒」。
玫瑰艷紅,熱水蒸騰。長發披散,寬衣解帶。
入浴的卻是一個昂藏八尺男兒身。
閉起眼,左封遲讓自己整個人泡入熱水中,把一身的風塵泥垢全都刷掉。疲累時泡澡是最好的,可安穩心神,沉澱思緒。
他只有結實的右手臂仍置於熱水桶外,腕上七尺長兩指粗的鎖鏈連接到屏風的彼端,一個細瘦的小手腕上。
整個空間安靜又舒服。
安靜?是的。他又點了她的穴。所有的小動物都不喜歡洗澡,猴兒……不,鳳芸侯自然也不例外。不點穴,她恐怕會撕了那些膽敢踫她的婢女。
雖然時值嚴冬,不易出汗,但千里奔騰了一個月,她身上早有一股令仕女掩鼻的腌菜味。方才在屏風後等婢女們幫她梳洗,待所有人都退出後,他才寬衣入浴。
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放松了?左封遲不禁滿足地嘆息。
突然,有極細微的水聲及氣泡聲傳入耳底。左封遲睜開玄黑色的眸子,側耳聆听,房內又是一陣安靜,只有遠處走廊有人走動的聲響。
是他多心了吧。不再多想,左封遲又浸回熱水中,舒服地放松全身筋肉。卻不知道此時,離他七尺遠的小小人兒已經快要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