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舊金山的唐人街上有一棟破舊的六層樓公寓,公寓大門前時常有一位婦人呆坐在那兒,她的年紀還不到滿頭白發的時候,但她的頭發卻全白了。她總是習慣一大早就搬張椅子坐在公寓門口,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太陽下山才進屋。
很多人都說她瘋了,可是他不相信。每次只要他听見有人這麼說,就會沖上前跟那個人大打出手。他很少打輸,就算輸了,總有一天他還是會把那個人打趴在地上,從此不敢再說那個婦人的壞話。
有人說他也瘋了,因為他打起架來像是連命都不要似的。他知道他們沒說錯,這條命他並不是很想要,生命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唐人街上每個人都知道他很會打,也知道他不喜歡听見別人說那婦人的壞話,不過還是有些人不信邪,故意要找那婦人的麻煩。
他最後一次為那婦人打架大概是七年前的事,那時他只有二十歲,對手是一個足足高他一顆頭的波多黎各人。他照例把那個波多黎各人打缺了兩顆門牙,進醫院住了兩個星期,然後他莫名其妙地被一堆人拱成舊金山X幫的老大。
「墨哥,時間到了。」一名身材瘦小的東方男孩走到重型機車車陣最前端,指著手表低聲提醒為首的黑衣騎士。
他跨坐在一輛黑亮的重型機車上,墨色眼瞳透過帥氣的太陽眼鏡注視著不遠處坐在公寓大門前的婦人,沉聲問身邊的東方男孩︰「有人來煩她嗎?」
東方男孩用力搖搖頭,一臉崇拜地望著他。「沒有,大家都知道墨哥不喜歡別人來煩她。」
「嗯。」他點點頭,俐落地翻身上車,發動引擎。
低沉的引擎聲響起,他身後的機車騎士也跟著紛紛發動引擎,霎時隆隆的引擎低咆聲震動了唐人街靜滯不動的生氣。
鮑寓大門前的婦人似乎已經習慣,凝然的眼神依舊愣愣望著前方。
臨走前他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微惱地憤然扭回頭,加足馬力俯沖出街頭。
再也沒有人敢說她瘋了,可是他知道她真的瘋了,因為她不記得他叫墨上塵,不記得這名字是她替他取的,不記得他是她唯一的兒子。她唯一記得的只有那個狠心拋下他們母子在這棟破公寓自生自滅的那個男人,日復一日地在公寓大門前等他來接她回去。
他發誓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忘了他的存在!再也不會!
第一章
她不喜歡這個心理醫生!俞詩奕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一眼,驚訝地對上他別有深意的灰眸,又匆匆垂下視線,暗自補充一句︰非常非常不喜歡!她討厭他怪腔怪調的中文發音,更討厭他臉上賊賊的表情。
身材高瘦,發須灰白的亞伯特林肯醫生伸出枯瘦的五指疼愛地模模詩奕的頭,她身子一縮,像個鬧別扭的孩子避了開來,不讓他踫。
「林肯醫生,不好意思,詩奕向來怕生。」俞子城朝林肯醫生歉然一笑。
「呵呵呵,沒關系,我了解。」林肯醫生呵呵朗笑,若有所思地看了詩奕一眼。
討厭!詩奕小臉一皺,頭壓得低低的,兩眼直盯著擱在膝上的雪白小手。
「凱西,請你進來一下。」林肯醫生按下電話內線,向外頭的女秘書吩咐道。
留著一頭淡金色超短發的凱西應聲進來,雙手抱胸斜睨著林肯醫生,嘴里還用力嚼著口香糖。
「凱西,麻煩你帶俞小姐到休息室坐一下。」
凱西噘嘴用口香糖吹出一個粉紅色的大泡泡,隨意點了一下頭,跟著看詩奕一眼,頭一扭,示意她跟她出去。
詩奕仍是坐在原位動也不動。
俞子城輕拍她肩頭,「詩奕,你先跟她出去,大哥有點事要跟林肯醫生說。」
她不信任地偷瞟林肯醫生一眼,睜大無邪的明眸仰望兄長,搖著頭說︰「詩奕不要出去,詩奕會乖乖的。大哥不要叫詩奕出去嘛!」
「詩奕听話,去休息室等大哥。」俞子城模模妹妹的頭,仿佛她只是個孩子,而非二十三歲的成熟女性。
「大嫂……」詩奕見大哥不為所動,轉而可憐兮兮地望著大嫂林湘雲。
林湘雲歉然回望她,「詩奕听話。」
詩奕用力眨著水靈靈的大眼,一臉無助地看著兄嫂,眼眶中隱隱閃著淚光,極力想改變她大哥大嫂的決定。
「詩奕……」林湘雲無奈地嘆了一聲,開始有些心軟。
詩奕又眨了眨眼,清靈澄澈的明眸泛起了一層水霧,加上她一臉委屈的模樣,看來就像個可憐的小棄兒。
「詩奕……」俞子城跟著無奈輕嘆。他向來拿這個小妹沒辦法。
她半垂下長睫,哀怨地瞅著兄長,軟聲道︰「大哥,詩奕一定會乖乖坐在旁邊,你就讓人家留下來嘛。」
俞子城轉向林肯醫生,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他揚手打斷。
「俞先生,請令妹離開片刻自然有我的考量,如果你不願意配合,顯然你並不相信我的專業能力,那麼……」林肯醫生頓了頓,灰眸帶絲興味地瞟了詩奕一眼。「我看我們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林肯醫生,我絕對沒有冒犯你的專業能力的意思。」俞子城急忙道。為了詩奕的毛病,全家人這些年來已經找遍台灣所有稍具名氣的心理學者和心理醫生,好不容易透過美國友人居中牽線才聯絡上素有「美國心理學教父」之稱的亞伯特林肯醫生。他是他們一家人最後的希望了。
俞子城歉疚地望向詩奕,語氣中透著不可反駁的威嚴。「詩奕,听話,到休息室去等大哥。」
雪白的貝齒深深陷入她柔細的下唇,詩奕皺眉苦思,猶想做最後的掙扎。
銳利的灰眸對上隱隱透著慌亂的明眸,林肯醫生對她微微一笑,心中更加確定自己第一眼見到她時的判斷。
他知道她的秘密了!詩奕慌亂地收回目光,心中的恐慌更甚。不行,他一定會把她的秘密告訴她大哥的!到時候每一個人都會怪她,每一個人都會恨她……
「凱西,帶俞小姐出去。」林肯醫生對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女秘書再次吩咐道。
她聳了下肩,拉著呆愣的詩奕出去。
等詩奕離開房間,俞子城才回過頭望著林肯醫生,淺淺嘆了口氣。「林肯醫生,詩奕的情況你也看見了。自從她六歲那年,親眼目睹家母死于車禍意外後,她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的心理年齡一直維持在六歲那年,對于令她覺得不愉快的事情,她一概不記得或者是扭曲成她願意相信的事情。之前有些心理醫師認為她是因為親眼目睹家母的意外,所以對于某些特定的事件產生選擇性失憶,但卻無法解釋她的心理年齡為何一直停留在六歲。」
「‘令母’那時……」林肯醫生見俞子城夫婦全瞪大眼楮看著他,立刻聯想到自己尚待加強的中文。「我說錯什麼了嗎?」
俞子城清清喉嚨,有點尷尬地解釋道︰「林肯醫生,稱家母應該是用‘令堂’。」剛才他突然冒出一句「令母」再加上他的美國腔,實在很像用台語「問候」人家母親大人,也難怪他和湘雲會一時愣住。
「抱歉。我是說令堂那時發生車禍,除了令妹在場之外,還有其他人在場嗎?」林肯醫生微微頷首致歉,神色自若地將話題帶回詩奕身上。
「當時我大弟也在場。」
林肯醫生點點頭,「這件意外對你大弟有任何影響嗎?或者你家中有人對他有任何負面的態度嗎?」
「子惑對于這件意外頗為自責,家父對他也較為嚴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