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的心情很是復雜,一方面很希望能再見到她,另一方面又挺害怕的。回想起五歲那一年認識她之後的十一年間發生的事,他至今仍心有余悸,但現在他具想念那個從前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小麻煩,想念她甜甜的笑饜、想念她的慧黠眼眸,甚至于她帶來的麻煩和災難也一並想念,至少那代表她還在他身邊。
說來可笑,小時候他避她如蛇蠍,恨不得離她遠遠的,從此災難離身,天下太平;但是果然如他所願,分隔了整整半個地球,又想她想得緊,連一張破爛不堪的黑白照片也當成了寶,只因為相片中有她,想當初青梅要把這張照片塞給他,他還不要呢!
「副總裁。」秘書小姐略顯為難地彎身對他低語,柏羿文一向是不在開會時間接听電話的,可是對方又由不得她拒絕,只好硬著頭皮進會議廳。
「嗯?」羿文這才發覺自己竟失神了好一會兒,斂了斂心神,他恢復平時沒啥溫度的淡漠口吻,「有什麼事嗎?」
「柏夫人堅持要您听電話。」
又來了!羿文強抑住口中的嘆息,揚手暫停行銷部門主管的營運報告。
「休會十分鐘。」他起身宣布道,尾隨秘書小姐回到私人辦公室。
待秘書小姐離開辦公室,羿文才拿起電話。
「喂!媽,有什麼事嗎?」
「羿文──咳,咳,咳,」電話那端的聲音是既蒼老又虛弱,還拌有濃重的咳嗽聲,頓了頓,柏沈紫蓮又繼續說︰「你能回來一下嗎?」
「媽,出了什麼事?」听見這聲音,他不由得心頭一驚。
柏沈紫蓮沒回話,又傳來幾聲重咳,便斷了音訊,只剩下反覆的空響。
「媽!媽!」羿文心急如焚地連喚數聲,仍沒有任何回音。
不假思索,他抓起車鑰匙,僅拋下一句‘散會’,便直奔地下停車場。
隨即,一輛銀灰色保時捷跑車以時速一百公里,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態俯沖過擁擠的台北市街頭,絕塵而去。
☆☆☆
八月份正值旅游旺季,鼎沸的人聲與混亂的秩序交織成中正機場特有的景象。
擾攘匆忙的人群中,一名女子步出閘門,一副特大號的黑框平光眼鏡遮掩住泰半白皙俏麗的臉龐,褪色的水藍色牛仔褲加上松松垮垮的美式T恤,及臀的烏黑秀發不甚請究地扎成兩條麻花辮子垂在胸前,若不細看,定會以為她就像第一眼所見那樣平凡,那種在街上隨便一抓就有一大把的平凡女子,而這正是她想要給別人的印象。
她絕對有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條件,但她已經受夠了每雙對她另眼相恃的眼神。
小時候人們注意她是因為她的穿著,在全校一片白上衣藍裙子中只有她穿著歐式宮庭小禮服,滿滿的蓄絲花邊,一個又一個的蝴蝶結,既累贅又不實用,只會讓她成為同儕中的笑話,這種‘特權’還是她爸爸捐了幾甲地才換來的,自此之後,校長每天見到她總是極盡諂媚之能事地夸道︰「青梅,你看起來其像個小鮑主。」
整天巴望著她的‘國王老爸’再捐點什麼東西。
好不容易擺月兌‘小鮑主’這種夢魘之後,身為全國企業排名第四──左氏電機的惟一繼承人,她又招惹了一群想少奮斗一輩子的人,一天到晚不是玫瑰花就是香水百合,堆得滿屋滿室都籠罩在一股濃郁得今人作惡的花香中,害她因為花粉過敏進醫院躺了三天。
這輩子她只渴望得到一個人的注視,青梅抬頭望向前方不遠處高大度美的男子,是了,她今生惟一等待的男主角,她抓緊手中簡單的行李,斂首快步地走過他身邊,不奢痕跡地深深吸取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一股被保護的味道。
這是十年來第一次靠他這麼近,在美國的那一段時間,她雖然始終在他周圍,卻從來不敢靠他太近,只敢遠遠對他一笑,在他還弄不清是真人還是幻象之前匆忙跑開,並非存心戲弄他,只是她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從來就不曾對她說過要去美國讀書的事,所以不敢讓他知道她也跟來美國了。
青梅在一個距他十步之遙的椅子上坐下,拿出一本雜志似乎很優閑地看著,但視線卻落在那名男子身上。
不急,一切慢慢來,他讓她等了十年,盼不到只字片語,她讓他等個幾分鐘應該不算過分吧!
包別說他竟然在她十六歲生日當天不告而別,什麼都沒說就去了美國,為了等他一句祝福,她獨自枯坐到天亮,最後只在信箱看見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草莓印花手帕,沒有一句祝福、沒有一句不舍,對于離別,他似乎連敷衍她都不願。
這樣就想打發她了?別想!她生日那夜滴不盡的淚水怎麼算?!
☆☆☆
為什麼他老是學不會教訓?羿文瞪著手中的木質板子,強忍住口中的悲慘哀嚎,不過是塊六十公分見方的接機牌子,他卻如何也無法忘記它的存在。
整個木板和支架都涂上一層深淺不一的白色油漆為底色,正中央歪歪曲曲地畫了兩只疑被‘原子彈炸到’的泰迪熊,暈散的紅色顏料實在令人看不出那兩只熊究竟是在微笑還是在吐血!其中一只頭上戴了朵紅花,勉強可以認得出是母的;另一只就有點慘不忍睹了,兩頓仿佛被電鑽鑽過,留下兩個黑色的圓形凹洞。
圖樣上方用藍色顏料寫著‘Thisisasmallworld!’周圍還拉拉雜雜地黏了幾團色紙充作花朵,但制作這張接機牌子的人大概還認為這樣不夠顯眼,硬在邊沿再加上二十來個米老鼠、唐老鴨和什麼高飛狗、花栗鼠之類的迪士尼卡通氣球。
此刻他‘應該’在會議廳里听取主管的報告,此刻他‘應該’在辦公室里處理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和報表,但所有的‘應該’在他母親眼中都比不上來機場接那個來路不明的電腦博士的飛機重要,于是在他母親揚言‘不接機就斷絕母子關系’
的威脅下,他不得不拋下所有‘應該做而未做的事’,拿著這塊愚蠢至極的接機牌子站在閘口前等那個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長相、不知道性刖的電腦博士來‘認領’他。
羿文將視線調回閘口不斷涌出的歸國旅人和觀光客,努力辨很著那名電腦博士,也試著將來往人群的指指點點與吃吃訕笑摒除于視線之外。
你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們!他沉著臉,不斷加強自己的心理建設,然而一抹赧紅仍無法控制地一閃而過。
「媽咪!我要那個米老鼠的氣球!」軟軟的童音在羿文下方響起。
羿文低頭一看,竟發現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女娃用她那沾滿冰淇淋的手,死命地扯著他的褲管,還仰著小瞼對他手中的氣球傻笑。
他有些為難地抬頭望向一旁等著十分貴氣的婦人,希望她能喝止她的女兒繼續蹂躪他的褲管。
孰料那個十指戴滿大大小小鎊類鑽戒,全身上下破披掛掛將近一、二十條金項鏈的‘貴’婦人輕蔑地瞟他一眼,低頭對女兒說︰「手擦干淨,這種地攤賣的氣球都是爛東西,回台北我再幫你買。」
「不要,人家要米老鼠的氣球!」小女娃兒要賴,在地上哭了起來。
「好啦!」婦人被小孩的哭聲援得有點煩,回頭又用一副紆尊降貴的施舍口吻對羿文說︰「賣氣球的,那一個多少錢?」
賣氣球的?!羿文仔細打量自己黑亮的意大利皮鞋和造價高昂的三件式西裝,他哪里像賣氣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