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葬蟬,也不願意,因為曝尸荒野的觀念是人為作祟。
出了校園後,她在街上漫游,逛到一家相命館前,面對招牌躊躇來又躊躇去,好半天才硬著頭皮跨進去。相命的是個退伍老兵,牆上貼了一張斗大的戰士授田證和知名長官的賀儀,看起來似乎頗有品質保證。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還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幫我先生,」她快速報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師先從頭到尾將佟信蟬打量一遍後,馬上轉口,「這位太太結婚多久了?」
「多久你別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蟬滿臉陰霾,其撩蜂剔蠍的不善態度擺明就是要上門踢館、找碴。
相命師忍下惱怒,拉長臉講了雷干城的運,他說︰「從命格看來,此人的個性磊落厚重,行事如雲中白鶴,矯矯出塵。早年聰慧擅詩書、少年失怙、青年後開始‘跑路’,刀光劍影之事層出不窮,但愈跑財愈多,愈跑情愈亂,為各界相讓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進違己的陷境,牛角尖鑽不出來。來,你跟我講你的生辰八字,讓我算算你的。」
「為什麼?」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時夫運可補妻運,妻運可補夫運。」
「不,我不想補運,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過今年。」佟信蟬一臉無情,堅決不給。
「你那麼急著等他死嗎?」相命師顧不了得罪客人,板著臉說︰「既然這樣,我只有一句老話,他若能過今年這個關卡就會否極泰來。你若心不安就幫他多頌功德經,轉轉運吧。」
不等她做出反應,他起身就送客,連費用都懶得收,直接轉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蟬很生氣,但更絕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內把整個世界的人得罪光,沖口說︰
「功德經!如果他真是十惡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經都沒用。」
順手將錢往桌面一丟,她昏頭轉向地逃出相命館,告訴自己做了一件毫無邏輯可言的事,由人瞎說。
瞎說歸瞎說,她心底還是發著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車站附近的天橋,二十分鐘後,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因為紅燈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攔下後,意識才恍然清轉過來。
「這里是哪?」她仰頭看著眼前慈眉善目的婦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嗎?」
佟信蟬喉頭忽地一哽,淚便隨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里可以求個心安理得?」
熬人一臉同情,什麼話也不問,攙著佟信蟬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間天後宮,只需十步路左轉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求?」
「只要你心誠,一灶香比滿滿的貢果和大把銀錢都要靈。走,我陪你去。」
熬人陪著她進了廟,買了套貢香及燭,慎重其事地從媽祖娘娘一一拜過十來位神,每每都見她跪上好幾分鐘的時間在心中念念有辭,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听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麼呢?佟信蟬不諳法路,也忘記報名,土法煉鋼地以簡易版的「天保九如」為雷干城祈福綿壽,「如山如阜,如岡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小女子不敢貪求你保他萬壽無疆,只冀望他能渡過此關,讓我有時間陪他走過最後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畢,佟信蟬將卦器往地上一擲、二擲、三擲,偏偏擲卜出來的卦象毫無定數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數從五、四降轉到一,一路不敢貪奢地遞減了七個月,還是無答案,勉強擲到她腦筋僵化,最後連念頭也罷工了。
她像具行尸走肉,跟在掃人身後拜過十位神,最後來到廟左翼的一間祭壇,她頭才往上仰,面對法眼微睜的菩薩時,眼中的淚水便源源不斷地滾出來,此時的她早已無所求,膝頭一彎,靜靜地跪在那里,將以往的事--好的與不好的、羞愧與榮耀的、虛偽與誠摯的,全都拋諸腦後,只有風聲與蟬聲交繞在耳際,一陣嗡嗡耳鳴後,听覺已然關閉,連念頭都空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禮佛的吟唱從遠處緲緲傳來,撥動了佟信蟬的耳根,才轉個眼,她就發現自己跪在菩薩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時燃燼了。她渾然不知,回身看了婦人一眼,問︰「請問我跪在這里多久了?」
熬人上前扶她起來,「有半個鐘頭了。我看你平靜下來,不敢吵你。」接過她手上的香,為她插進香爐里,輕聲問了一句,「求到了嗎?」
佟信蟬愣住,反問︰「求到什麼?」
「你說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婦人又是笑笑,帶著她順著回廊,一路跨過門檻走出宮外,什麼也不問,輕拍她的手兩下後,轉身離去。
佟信蟬望著婦人的背影,思索她的話,懵懵懂懂看過表才知已過午兩點,順手攬了一輛計程車,于三十分鐘內,來到佟玉樹服務的晴光醫院。
她忐忑走到櫃台詢問處,打听雷干城的病房。
護士小姐查過後,說︰「雷先生住在九一五頭等病房,你到對面搭三號電梯可以上九樓,屆時再問護理站人員。」
佟信蟬連連稱謝,照著對方的指示尋至九樓,來到護理站時,剛好櫃台後的護理人員正在接電話,她不願等,只好循著號碼牌找人。不出十分鐘,她人站在九一五房前,略敲兩下便直接開門,迎面不見雷干城的身影,倒差點撞上一位小護士。
「對不起,我是來探病的,請問雷先生是住這一間嗎?」她問。
「是啊,」小護士笑臉迎人,親切可愛,「但雷先生人現在到安寧病房了。」
佟信蟬毫無血色的灰臉頓時刷成白,駭然不信地瞪著對方,不解這個小護士何以笑得如此粲然又冷血。她揪著心將「安寧病房」四個字重復一遍,了解這組字串意謂著什麼後,意志猶如遭受第二波的青天霹靂,兩眼發黑,一時腿軟支不住身子,登時就要往腳底塌。
小護士眼明手快,當下攙扶著她來到床眼前,急促道︰「我去幫你找醫生。」
「我沒事,只是一時頭暈,請你快點告訴我安寧病房在哪里?」
小護士將路徑報出來,關心地問︰「你確定你沒事?」
佟信蟬點頭,不等小護士反應就出了病房,往上走一層樓,經過腫瘤科病房,她無法相信才一個月,雷干城竟住進安寧病房了!她這才怪罪自己求願不得其法,懊悔沒去諂媚、賄賂神,「福」這個字,古人造字時差不多已悟通,不就是要你拿一口田去求神才有用嗎?她卻連巴結都不肯,神當然是先從客氣的人幫起。從來不願低頭的她這才真正低下了脖子,但似乎太遲了……佟玉樹正在巡房,突然看見妹妹的身影,叫了,「信蟬!你跑去哪里了?
媽擔心你,四處打電話找你。」
佟信蟬沒有回答大哥的問題,落寞地反問︰「大哥,怎麼辦,他要死了,我與他的這筆債要怎麼了?了不掉,是否真會拖到下輩子來償?若有得償也倒好,就怕他欠別人的更多,輪不到我。」
妹妹的這段話,佟玉樹已懂的部分不必裝不懂,不懂的部分也沒必要裝懂,他蹙眉問︰
「是誰跟你說他要死了?」
「一位實習護士說他人在安寧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