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過後,成員陸續離去。雷干城放下一疊報告書,起身往防彈玻璃牆走去。
他兩手插在褲袋里,往下俯瞰一樓舞場,悠揚的華爾滋音樂被擋在牆外,但他卻能依著翩翩舞客的節奏,哼出一段音韻來,腳下還打著拍子。
哼不過一輪,他的視線被那位黑貓女客的樸實倩影吸引住。不完全因為她的身材及舞藝好,而是她「帶著」男伴跳舞的神氣模樣像是在跟人比賽社交舞似地,動作很是夸張,但舉手投足優雅得不得了,不禁讓他想像起屈原九歌里跳舞祭天的姱女,再良善媚麗也不過如此。
奇哉!他從不知道「夸張」竟也能跟「優雅」畫上等號!不知道她對西班牙佛朗明哥舞有沒有研究?如果有,湊成舞伴倒也不錯。雷干城想著時,一曲華爾滋舞罷,她獨自要下舞場,走不到一半就被人攔住邀回舞池。
這回是曲舞步活潑的吉魯巴,她轉身晃圈的飛揚模樣像是一把任性旋轉的美麗蕾絲花傘,雷干城除了盯著她裙下穿了平底黑鞋的美腿瞪眼外,無法理解自己竟會對這個沒臉的「良家婦女」起興致。
大概是她跳舞的樣子吧,舞棍對上行家,技癢難捱。
而雷干城最不喜歡的就是委屈自己,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走回桌前,將掛在椅背上的領帶往脖子一結,套上工整的西裝後,步出自己的辦公室,穿過長廊,走下旋階樓梯,來到銀河璇宮的舞場旁邊,觀候著。
待樂曲結束,他對樂隊指揮做了一個手勢,馬上快步朝黑貓女子走去,趁她還來不及反應,便牽住他的手,側頭對一位準備上來邀舞的男客,抱歉地一笑,並說︰「對不起,小姐已答應與我共舞探戈了。」
一首較不為人熟悉的輕快旋律隨著指揮棒優美地滑了出來,但卻似乎嚇著了始料未及的黑貓小姐,因為她以為會是被演藝人員作秀、夸張成濫觴的那首。
「我沒跳過這曲了。」黑貓小姐字正腔圓地說完,急急要甩掉他的手。
不料雷干城硬是不放,輕松將她攬入懷,不用一秒,敏捷地牽住她的左手優雅地往旁一撐,另一只大手則是禮貌地貼在她的胳肢窩上,面帶鼓勵地說︰「別擔心,就當做是在走路,包你一學就忘不了。」
于是,他技巧地帶著她斜轉身子跟上節拍,慢--快--快--慢--慢--快,快,慢--往旁彎身滑出一個下沉步。兩人一氣呵成的平衡動作,伴著異國風情的阿根廷探戈舞曲,既浪漫又戲劇化,看來繁復世故卻是簡單易舞。
黑貓女子在雷干城輕松率意的舞步帶動下,跳月兌了那一股職業競賽舞者的夸張包袱,額微傾,微貼地與他享受跳舞的樂趣。
他首先打破沉默。「小姐為什麼要戴這副怪面具。」
「這家店東說可以戴的。」
「哦,你認識店老板。」他不著痕跡地想套話。
她沒說是,也沒否認,只慧黠地說︰「不就近在眼前嗎。」
雷干城凝視著她,眼里有激賞,尤其見她面具下的雙目閃閃,晶瑩剔透得像天上的星辰,心頭一陣暖意,不過,他還是開口糾正她了,「據我所知,這家店只有股東,沒有老板。不介意摘下面具,讓我見你的廬山真面目吧?」
「很不湊巧,我介意得很。」
「哦,這麼見不得人嗎?莫非你背著老公出來玩?」他的口吻里沒有批判,只是純粹地在探口風。
她聳了一下肩,否認,「當然不是,而是因為我怕現出原形後,可能會讓你當下踩扁我的腳。」
他咯咯大笑兩聲,輕松地改變話題,「我猜猜,既然你的舞藝這麼卓越出眾,想必是舞蹈班出身的。」
「照你這套論調,那你也該是才對啊!你是不是呢?」
雷干城不答腔,只是掐了一下她的手,算是對她口齒伶俐的一種贊許的懲罰,繼續問︰
「既然如此,小姐能講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你在廣播界服務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吊他胃口,「為什麼問?」
「只是想確定你不是我認識的女人罷了。」
「哦,是嗎?因為我跟她都能講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他想像著戴著一副大眼鏡的信蟬用那可愛的台灣腔調喚他的模樣,不禁荒謬地笑出來,「不,正好相反。你們除了身高、體態類似外,我找不出一點雷同之處,最明顯的一點,你和她的香水品味就截然不同。」
「怎麼不同法?」
「她愛用國貨,是明星花露水的主顧客,噴香之外還兼治痱子。說到這兒,我忍不住想問,你知道這年頭上哪兒買嗎?」
你舊家巷尾的西藥房!除非先付款,否則老板才懶得下訂單呢!黑貓女子心里這麼應著。
雷干城見懷里的女人遲遲不應聲,似乎不高興他將她與另一個女人作比較,便重新起了話題,「你哪里學的舞?」
她笑而不答,隱了名稱,報了地點,「舞蹈社。」
他調侃一句,「想必該社的舞場一定有中正紀念堂的廣場那麼大,不然,照你剛才華爾滋的跳法,不把閑雜人等打出舞池才怪。」
黑貓女子不以為忤,反而噗哧出聲,「我知道我跳舞很夸張就是了,你不必一直提醒我。」
「我沒有挖苦你的意思,而是真心贊美你的舞姿。」他接著又補上一句,「是真的很美。」
她不答腔,嘴角邊卻掛著一抹甜暖的笑。
「不知小姐對西班牙舞有沒有興趣?」
她搖搖頭,堅定地回視他,「若有機會的話,我倒不反對學。」話里擺明她藏著莫大的興趣,對舞,更是對人。
雷干城很高興她的坦白,關懷地點頭,輕聲在她耳際說︰「機會有的,只要你定時來光顧。」
之後,他們靜默地享受彼此,不再出聲說話。探戈過後,他們又共舞調皮輕快的恰恰,最後以華爾滋做終結。在一陣鼓掌聲後,他送她回原桌休息,不顧眾人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可愛的陌生人,要學舞,別忘了下周五來這里。」
「再說吧。」黑貓小姐非常懂得良家婦女含蓄的美德,盯晴看著他嘴角漾著一抹揶揄的笑容,轉身離開舞場。
當雷干城退進自己的辦公室,從酒櫃里挑了一瓶威土忌,倒了美酒小飲一番後,便打定主意要查出這個可愛陌生人的名字。
于是,他撥電給下屬,「小罷,你剛才有看見和我跳舞的小姐吧,很好。
麻煩你幫我查查她的名字。」他頓了一下,又說︰「也是可以,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
棒沒幾日,小罷帶回了幾個尚未印證的小道消息,頗讓雷干城失望。那個可愛又挺會裝蒜的陌生人叫張李如玉,今年三十四歲,有一個寶貝兒子在紐約中學當小留學生,移民美國等待公民權,身分證欄上,她的確是已婚婦女,但跑船的張先生早在她十八歲時就半途失蹤了,不到一個月,她便成了老富商兼大慈善家的三房,巧得很那個富商也姓張,還算得上是一位媒體焦點人物。不過,大概是姓張的富商年事已衰,常常讓她獨守空閨,按捺不住寂寞之下,她便常在晚上跑出去當夜女神……雷干城听到這種就再也听不下去,最後連要求小罷去證實的打算都省了。
原因一,江湖上的觀念,女人等于物品,被人「包」跟已婚沒差別,反正是別人的東西,他壞事干盡,唯獨厭惡不告而取,更遑論偷人。
原因二,他安慰自己,也許她除就一副好身材及舞藝外,沒有半點可取之處,搞不好生了一副晚娘臉孔,要不然為何那麼怕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