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主隊一名男球員臨空抄到球,回身來個快攻,與隊友往返兩次傳球,迎頭殺到左側攻擊區,趁友隊御之不及,臨空便來一個大挺躍,其張臂的英姿煞像金庸筆下的飛狐,猛地揚臂做出擲球之姿,料想定是要朝右下網打點,怎知他臨頭轉念,技巧地在空中旋身,改往攻向好大一個空出的進攻位,將球輕飄飄地推送出去球網。
敵隊五六名球員連刁鑽的球都不知道往哪里彈,更別提補位,只能傻傻地任球倒彈,掉到一個三不管地帶,痛失重要的一分。此時,整個西岸走廊的屋頂像要被噪音轟開似的。
一樓傳出野性的呼喚,「雷干城,雷干城,學妹愛你!」
二樓傳出諂媚崇仰的標語,「雷干城,雷干城,同學敬你!」
三樓傳出保育稀有動物的口號,「雷干城,雷干城,學姊罩你!」
此後,敵方便陷入挨打的局面,十分鐘後,裁判哨子一吹,比賽終了,東道主除以五分小贏,讓友隊敗陣而歸。
小信蟬兩手提著便當袋呆佇原地,鏡片下的兩眼呆瞪如銅鈴,無視喪家犬般的球員打她身旁而過,目不交睫地觀察那個受盡掌聲的男球員一邊和隊友聊天,一邊仰喉灌水,不羈地撩起衣衫下擺,大力抹去額上的汗,往川堂走來。
形高瘦削,神采奕奕的他有一頭黝黑的短發,笑容溫暖,皮膚健康,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親和力。
他直直朝凝神注目的小信蟬走來,直到快要撞上她時,才猛發現眼前有一個臉上長了紅痂的矮子踞在階上擋道,他緊急閃開,順口丟出一句對不起後,就要離去。
小信蟬焦急的叫住他,台灣腔的童音挾著莫大的崇拜,「雷刊沉,你好行,匠就把人家騙婬了。」
雷干城初聞時愣了一下,回身瞄了尚不及他胸部的女孩,矮子,以手撐膝,困惑地問︰「你認識我?」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被人指控他把人家騙「婬」。
小信蟬點頭,「認識啊,剛才那些女生不就‘匠’叫你嗎?」
「是啊!好名字大家一起叫。」雷干城看著眼前這個小大人,不想往下追究她是打哪兒迸出來的,瞄到她的身高後,笑說︰「我不記得這所學校有附屬小學。」
矮雖矮一肚子拐的小信蟬雖然聰穎過人,但沒世故到能听得出他話中的揶揄。
「哦,真的嗎?好可惜,這樣我就轉不成學了。」
「你學校在哪里?」
「萬華。」
「你跑那麼遠逃學啊?」
「我沒有逃學,只是出痘子不能去上學,外婆家的表妹表弟們又都小,舅媽們怕我傳染給他們,所以我就回來了,而且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四年來我除了請病假,還不曾逃學過。」
雷干城不求甚解地點頭應是,說著就要甩下她,到大門口等便當,想了兩秒後,忽地覺得自己的耳朵被她的話閃到了,猛地回身糾正,「小妹妹,一年級到六年級,一共是六年吧!
另外兩年你是在哪里過的?火星嗎?」
「不是,是我的級任老師要人家連跳兩級的。」
喔,資優兒童!近年似乎多得滿街跑,隨便就會撞上一兩個,比中統一發票還容易。
他忍不住肅然地打量小信蟬,看著她紅痂滿布的小臉帶著無限的興趣,再注意到她手上拎的便當袋,腦筋快轉一下,驚奇的問︰「你該不會是佟玉樹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妹妹吧,我听說她也是連跳兩級呢。」
「我就是啊!可是我必須讓你知道,我不是屬龍的。」
「喔,是嗎?」雷干城一點都不在乎,他剛打完球,肚子大唱空城計,眼一轉就瞄到她手上的東西,他問︰「我媽有托你帶飯給我嗎?」
「有。」她將他的那一份遞給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大哥在哪里?」
「他臨時被教務主任抓公差,布置畢業典禮的禮堂去了,照規矩,被強迫熱心服務的學生都會收到一個免費的營養午餐盒。」
「那我手上的便當怎麼辦?帶回去,媽媽一定又以為我在作怪了。」她的眼楮泛起淚光。
從好哥兒們佟玉樹那兒听來的第一手消息,雷干城知道小信蟬的諸多罪惡史。一他當初听了很同情佟案、佟母的際遇,因為佟家小弟一出生就有氣喘和過敏的毛病,除了母女乃以外,吃什麼吐什麼,也因此做父母的無法面面俱到。
盡避如此,雷干城還是頗為小信蟬抱不平,當著佟玉樹的面指責他父母偏袒心重,不願多去了解一個小孩和大人一樣,也有強烈的感情,他們會變、會笑、會哭、會恨、會嫉妒,也很健忘,無邪得不懂得偽裝。對每一個全心全意愛父母的小孩來說,父母是孩子生命的全部,不料病弱的佟青雲一出生後反而得天獨厚、備受關愛,難怪年紀尚幼的小信蟬要認為他們移情別戀。
而佟案、佟母不僅不能體諒,還挑了一個最差的方式來防患未然,圍堵女兒過多的感情,導致小信蟬只能在課業上不斷的求表現來討好父母,贏得他們的掌聲。
這麼一想,讓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不少,替她出餿主意,「還不容易,我們現在找個能遮陽的地方把便當解決掉,不就成了。」
于是,小信蟬兩步並一步地跟在他身後,來到一棵亭亭如蓋的扶疏老松下,蹲坐在盤根錯節的天然凳上,挺著被遮去一半的艷陽天,埋頭吃起便當。
小信蟬的大便當里沒幾分鐘就會多一塊四分之一的咕姥肉、一大匙的紅油魚香茄肉和辣泡菜。他大哥哥似的關照讓她窩心極了,所以不論是什麼菜她皆來者不拒,卻沒想到,才剛嘗完一口獨家配方的韓國泡菜後,她的小嘴就被辣麻了,兩片唇倏地掀腫,淚也被通出眼眶。
他見狀,二話不說,馬上把泡菜夾回去,一雙筷子往便當正中央一插,像祭祀土地公的殂豆馨香般,隨地一擱,躍身朝樓梯間的飲料販賣機跑去,一分鐘後,他帶回了一瓶蘆筍汁,拉環一勾,遞到她鼻前,道歉︰「真抱歉,我忘了你其實還是個女圭女圭,吃不得辣。」
「不,我能吃,我能吃的!」小信蟬有點心焦,怕「吃不得辣」這句話會讓他對自己起反感似的,忙動著一雙不太靈活的筷子要去夾他便當里那枚和黑橄欖酷似的菜,還沿著清楚就要往嘴里送去。
結果被他快手一擋,「等一等,你夾的是什麼?」
小信蟬被嚇著,筷子一松,一枚里油油的不明物體瞬時掉落到地面,彈到他的球鞋尖端。
他彎,以拇指和中指將之拾起,對著向陽處瞧個仔細,興奮地說︰「是蟬蛹!」
「蟬蛹?」她踞起腳尖。
他抓起她的小手,往她捧高的掌心一放。
小信蟬屏息看著手上的東西,靜得像一枚黑得發紫的鵝卵石,于是,抬眼仰望雷干城,低頭又望望手上的蛹,不知該拿牠如何,只能緊張地問一句,「牠死了嗎?」
「沒有。」他將蟬蛹接過手後,蹲下地。
她的眼楮睜得猶如銅鈴般大,看著他以手指鏟開樹根處的土,挖出一個約莫一尺深的小坑,焦急地說︰「你不要活埋牠啊,如果牠突然醒來怎麼辦?」
他將蛹放進坑里,搖頭解釋,「我沒活埋牠的意思,只是讓牠繼續睡下去,以免又被鳥叨走。」話畢,他撥了土把坑填滿,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面對她解釋,「有些蟬,從幼蟲到成蟲要花十七年的時間呢,經過一個夏天的餐風飲露、傳宗接代後,秋天一過,就要面對自然死亡,所謂‘蟬不知雪’就是講牠們的習性,只不過引伸的意思不很正面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