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要跨入獅籠的陰霾感覺毛竦竦地在丁香心上發芽竄升,等到于敏容輸入密碼,再用辨認IC卡刷開大門,寬敞潔雅的景象豁然躍進丁香的眼底,反把先前的壞心情給驅散了。
丁香抑不住好奇,像跨進夢游仙境的愛麗絲,不時溜轉骨碌碌的瞳仁打量著此間陳設,注意到整個客廳只有灰、黑、白三種色系,寬敞四壁掛著巨幅當代畫作,配上瑞典名家設計的後現代主義的黑皮長椅及毛玻璃燒制成的咖啡桌,外加一尊形似竹竽的銅人像蹲在牆角沉思外,別無柔性擺設。
依丁香的淺見,此間惟一構得上會「呼吸」的東西是由浮木搭制成的書架和蹲在其旁的乳白陶缸,里面插著一柱紋理扭曲糾纏的枯紫藤木,好似在掙扎吶喊,要求釋放。
她被這簡單、冷謐又男性化的空間深深吸引住,對于敏容在一旁叨叨不休完全听而不聞。她放眼往掛在右側牆上的黑白灰二色相間的作品望去,視線掃到一個神似對半剖開的隻果核心的印象派紋圖,于是退後兩步,斜著腦袋研究。
約莫一分鐘,丁香了解眼前的作品是一幅故意失焦的放大攝影後,心里開始自我辯論著。
不會吧……但是又好象……應該不是……但看起來明明……這怎麼可能!她最後確定作品主題是什麼後,兩眼瞪得有七月半的龍眼那麼大,因為她正對著一個女人大腿根處的第一性征瞧。
她該臉紅別過眼去的,但她沒有,反而一味地動著腦筋,猜想著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丁香揣測她的五官容貌、她的發型身材、她的職業身分?
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
她有沒有做過隆乳抽脂手術?
她和拍下這幀照的藝術家又是什麼關系……門外傳來沉穩安定的腳步,不到片刻,門被鎖上的聲音干擾丁香的思維。
佟青雲走到她面前,淡掃一眼他個人的收藏品後,回頭審視她。
丁香與他面面相覷,默默不語良久。
最後佟青雲打破沉默,問︰「有問題嗎?」
她愣了一下,不太確定他所指的問題為何,等他臉帶一抹詭譎的笑半倚在牆邊,用手敲了一下作品框後,她這才反應過來。
「喔!當然沒有,我只覺得這個主題很有意思。」這是老實話,他得相信她。
他緊緊地盯著她的眼楮,似乎要確認她沒撒謊,突然,他問了一句和「失焦的果核」
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你滿十八歲了嗎?」
「我滿十九歲了。」
「你不是才要升高二嗎?」他提醒她。
「我晚人家一年就學。」她解釋,口氣充滿信不信由你的態勢。
他不置可否,聳一下肩,建議道︰「你若不習慣,我可以換別張掛。」
丁香看著他邊走邊卸下外套,跌坐進皮椅,便不慌不忙地婉拒。「喔,不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看來你比我媽懂得為客之道,她每來我這兒小住幾天,牆上掛的畫就要經歷一次浩劫。你看到對面那幅神似長了烏巢的樹塔沒?」
站在皮椅沙發後面的丁香循著他的指引,瞄到對面牆上的一幅印象派油畫。
老實說,除了他口中那抹一柱擎天的樹塔和左一叢、右一團黏在灰黑顏料上羽毛外,真的很難一窺究竟。
「在我媽祭出雞毛撢幫這株羽毛樹清灰塵以前,這幅油畫里的塔有個挺浪漫唯美的洋名,一大堆的新人不辭辛勞地飛到該地度蜜月、擺譜、攝個婚紗照……沒有錯,你猜中了,它姓艾名菲爾。現在呢,拜我老媽之賜,我改叫它‘有巢氏’。」
丁香聞言偷偷努起嘴,像小學生把手背在臀後,對著佟青雲的後腦勺拚命忍住笑。
或許真如于姊所建議,他私底下沒有那麼難相處,尤其了解到他也是人生父母養,並非石頭里迸出來的怪物。
于敏容從一個房間走出來,先跟佟青雲打了聲招呼,然後對站在他身後的丁香道︰
「你的房間我都打點好了,毛巾、盥洗用品也擱在床上,我帶你進去看一看。」丁香快速地抹掉眼角的笑淚,道聲謝後,打算拖著自己的行李照著她的指示而去。
「我帶她去。」話甫落,佟青雲已來到丁香身旁,接過她的行李走在前頭。
寬敞的走廊盡頭有兩扇左右對立的門,他推開左邊的那扇,一步便將行李往地上擱。
丁香還沒進門就聞到一陣奇異的味道,那是新漆摻雜著橘皮及辛香料的味道。
「抱歉有這股怪味,這房間才重新裝潢沒多久,清潔工放了一些芳香劑還是不見改善。我問了一些人,有人建議用丁香子塞滿整顆柳丁來驅除味道,如果你聞不慣可以把柳丁扔掉。另外,我得出國一趟,明早的班機,大約十天半個月左右,我已把課程表交給敏容,她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佟青雲從襯衫口袋里抽出一份卡夾往丁香遞去,解釋道︰「里面有捷運通勤票和一張附了密碼的提款卡,你先暫時拿去用,晚安了。」佟青雲說完,轉身便要出去。
丁香接下東西,沒有道謝,反而對著他尚未消失的右肩追問︰「等等……老師,你收藏的那幅攝影照有主題嗎?」
軀干已有三分之二在門外的佟青雲煞住了腳步,考慮幾秒後,才不耐煩地將頭從門縫里探進來,威脅道︰「有,我管它叫‘沒你的事’!你若要一直掛念著它、拿它來煩我,別怪我明天去三流古董店桃一幅‘鐘馗驅小表’掛上。」
丁香沒有因為他這把無名火而生氣,反而很正經的提醒他,「老師,你不是說你明早得趕飛機嗎?我想三流古董店可能沒那麼早開張。」
佟青雲冷眼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後,冷冷地澆了她一頭水。「丁香,你該怕我的,這樣你曰後動起剪子,才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丁香的頰彷佛被他摑了一掌,瞬間轉紅,一股難堪不由得自心中生起。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同時百思不解,自己不是怕他得很,為何突然敢對他調皮起來?八成是彌漫在室內的橙皮混著丁香子的怪味把她給沖昏頭。
瞄見她不知所措的委屈模樣,佟青雲心頭一軟,意識自己小題大做,不該冒出這種莫名奇妙的重話。
只是他不習慣,也不喜歡學生對他油腔滑調,更厭惡學生對他撒嬌、討好,雖說丁香對他這位新認的師父已反感到極點,怕他也好,討厭他也行,只要兩人之間能夠保持專業的師徒關懷,他不在乎她唾棄自己的程度。
不過根據他出道前兩年帶年輕女徒弟的經驗,他知道自己若對學生軟下心腸、丟棄黑臉面具的嚴重性,哪怕發生在丁香身上的可能性已降低到萬分之一,他也不能不防範。
他不禁要懷疑讓丁香暫遷進自己的窩不是明智之舉,也許他一開始就該反對于敏容的建議,要她另外找別的地方安置丁香,省得天天照面,關系更加惡化。
主意已定,他略搔一下腮幫子,以缺乏抑揚頓挫的音調緩聲說︰「你先在這待一陣子,如果覺得別扭,就直接跟敏容反應,她會另外幫你安排住處。」
話到此,他瞇起眼楮想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方才注意到那雙微顫帶淚的眼眸閃過一絲怨怒。
一股罪惡感在他心中竄起,催促他上前撫平那對困惑又迷蒙的眼,給她一個長者式的安慰。
但到最後,他什麼也沒做,只從齒縫間,吐露一句要她早點休息的字眼,反手帶上身後的門,讓丁香獨自解一個她不懂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