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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來,牟為盼無意識地在好幾張空白的紙上畫了成千成萬個星星。
星星黯淡平面的臉上泛起各種表情,傳遞她矛盾、復雜的心情──其中有哭泣的,有凶怒的,有缺牙斷鼻的,有郁卒倒楣的,有思念感悲的,有懺悔愧疚的,有齜牙咧嘴的,有含冤莫白的,有喜極而泣的,有樂極生悲的,有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總而言之,各種百態都有,獨獨缺了喜樂的。
她咬唇低頭以額觸踫桌上攤平的紙張,一個星星輕叩過另一個星星,她虔誠認真的心,一半在責難自己的莽撞與看不開,令一半則告訴自己別再畫了,因為搞不好畫到死還是盼不到他的諒解。但那只緊纏著筆桿的手就是停不下來,因為它已熟悉了一筆勾勒出的五角星,不畫,教靜不下的筋骨難過;不畫,教她枯如黃葉的心凋萎。
這是頭一遭鄒懷魯不解她的心意後,她能認分且平心靜氣的接受事實,然而她心中的苦澀與寂寥比往常任何一次吵架後的委屈都來得多,因為她對他所說的所有指控與責備皆非出自她的真意。
她罵著自己︰「牟為盼,現在可否順你心了?他照你的話跟女乃女乃回家里住了,要做個更孝順听話的好孫子了。你鴆毒、壞心眼的話可一一應驗了!你該拍手贊自己料事如神,還哭什麼勁!」
每當黃昏時分,他會悉心扶持微微顛躓的女乃女乃出去散步,偶爾會與尷尬不堪的她撞面,他依舊是泰然自若的和她打招呼,只不過坦然疏離的模樣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然而,他愈是擺出客氣文明的應對態度,讓牟為盼愈發憶起往昔他百般溫柔、輕憐蜜愛的體貼模樣,教她無法克制會他一面的蠢動,哪怕匆匆錯身的一瞥只有短短一秒,這僥幸的停駐也夠她相思到下一個黃昏了。
所以偶然在大門口前「不期而遇」已不再是偶發性的,它漸成了一種慣性。只不過這種眾人皆知的好運不長久,因為女乃女乃像是看出了她的動機,硬是變更作息方式,要求張雷驅車載他們婆孫出門。這活生生的剝奪了牟為盼賴以維生的「那一瞥」。
當她從爸爸不小心溜出的口風得知,懷魯除了上班時間縮減外,下班後的閑余時光毫不排斥與他女乃女乃為他所物色的對象約會,甚至大方闊氣的邀她們上館子、看電影,打發時間。
牟為盼知道,這意謂著他已對她死心了,他們也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復合。
可曾有人告訴她,所愛的人近在咫尺之內,而她卻無法再挽回心愛伊人的悲哀?那種迸淚、擰人相思疼的感覺是比後悔更教人椎心。
而說起淚,如果多愁善感的人曾以珍珠譬淚,那麼,她這三周來所落下的淚應該足以打動月下老人了吧!可惜,淚珠仍是不停的下滑,澆皺了紙上的星星。于是每個星星又頓時蒼老幾分,因為淚瀋一乾,紙也發皺了。
瞧!你的青春不就是如此嗎?
想到這里,牟為盼筆上的滑珠已「咳」不出半點汁來了。她試畫了兩筆,才面無表情的將筆套一蓋,懶散地抽了一條黑絲帶繞在筆套上,笨拙地打了一個其丑無比的蝴蝶結,接著歪著小嘴喃喃哀悼︰「藍調十三號,謝謝你無私的奉獻,安息吧!」
她伸手掀開了長方形的檀木盒蓋,把空了筆芯的筆緩緩地放入十二枝「壽終正寢」的筆桿中後,正要取出另一枝新筆時,從陽台上傳來一個重物的跌落聲,讓恍惚的牟為盼一怔,忙不迭地推椅起身,朝落地窗走去。
當牟為盼掀起窗簾開了窗後,便被眼前跌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嚇了好一大跳,她正駭然要扯喉之際,便听到這個彪形大漢連連發出詛天咒地的申吟聲,還旁若無人地埋怨著︰「我的老祖宗!餿點子是你出的,也不幫襯點,教我跌個四腳朝天,你在上面看了也高興……」等張雷抬首接觸到為盼吃驚的圓眼時,倏地住嘴,趕忙喚道︰「牟小姐。」
「張叔!」牟為盼訝異地站了出來,伸手吃力地扶起大噸位的張雷,問︰「你怎麼爬上來的?」
「就一手一腳攀著石頭爬上來的啊!」張雷沒好氣地揉著摔疼的結實臀部。
「這是三樓!」牟為盼伸出了三根指頭,頭微微朝欄桿外瞧了一下。
張雷雙腳跨開,叉腰擊胸,打包票地嚷著︰「安啦!安啦!十層樓都難不倒我了,這區區五公尺不到的三樓,我張雷根本沒放在眼里!」
牟為盼看著他大肆吹擂如何用壁虎功爬上來的模樣,小手交握默不作聲,只是靦腆地站著,等他喘口氣後,才抬頭問高得嚇人的張雷︰「張叔,你爬上來只是想傳授我壁虎功的嗎?」
張雷被她這麼一問,傻呼呼地搔頭,不好意思的回答︰「當然不是。瞧我這笨伯,摔個筋斗後就把正經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牟為盼聞言,心卜通跳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開口問︰「是……懷魯要找我?」
張雷手一揮,不假思索道︰「不是少爺,他現在正和一大堆人交際應酬哩!」
眼底的光彩一黯後,牟為盼無精打彩地問︰「哦!那會是誰?」
「是老太太啦!」
听到竟是鄒女乃女乃要見她,牟為盼訝異得不得了。「她要見我?她不是討厭我得很,要見我總沒好事的!」
「有我張雷在,她不會對你怎樣的。反正你跟我來準沒錯!」剛說完話,便拉著為盼往陽台欄桿跨去。
被拖著走的牟為盼嚇得半蹲下來喊道︰「張叔,這里是三樓,我們走大門出去好嗎?爸媽也都出去了。」
張雷一听,馬上松手,疾步往她房里走去,嘴上還嘀咕著︰「唉,你早說嘛,害我剛才爬得那麼辛苦,原來那個老斷人家電路的牟老頭不在!」
牟為盼听張雷這麼批評爸爸,滿心不悅。「喂,你怎麼這麼說我爸爸!」
「我沒說錯啊!你自己想想看,是誰讓你害相思到這種地步的?是誰老是掛我們家主子電話的?是誰公私不分,不理青紅皂白就把恨泄在開會議事上狠刮人耳光的?你說說看,是誰?」
牟為盼並不知道這些事,只能就自己所知道的反駁︰「那是爸爸跟鄒懷魯的公事問題,我不需要知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一心為爸爸辯解。「總之,爸爸不會故意掛人家電話!是我不想要別人打擾的。」
「反正我這老粗不管啦!你爸爸的確是有點神經質,這總沒錯吧!」
十五分鐘後,牟為盼已經過鄒家畫棟雕梁的玄關大門,跨進空洞幽黃的大廳,大廳內只亮著一盞小燈,將重垂在水晶吊燈上的滴形墜子的影子斜射在牆上,那重重的疊影泛著七彩稜光小兒人影,就好像披著彩服的小衛兵般環環靜守在廳內,詭譎的氣氛教牟為盼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手無意識地搓著浮起雞皮疙瘩的臂膀,待走到樓梯口處,才躊躇地仰頭問著走在前頭的人︰「張叔,好奇怪!怎麼今天都沒見著人影?」
「先生和太太都跟著少爺赴宴去了,這挺平常的。」張雷走到二樓處時,轉動碩實的巨人身軀,俯瞰她,催促道︰「牟小姐,快上來!」
牟為盼被他一催,慌張地上樓。她跟在張雷的身後,來到一間臥室前,強壓下心中的恐懼。
張雷讓開身子,雙手輕推她一下。「小姐,你就大方點,敲門進去吧!希望老太婆還沒睡著。」
牟為盼還是惶恐不已,小聲地問︰「到底是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