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不要听。
她被移出加護病房,換至另一間頭等病房里。醫生告訴他,要開始為她按摩四肢了,因為肌肉已漸萌萎縮的癥兆。于是她會感覺到有人按摩她的腳底,扯動她的腳趾頭,摩挲她的大腿、小腿肚、抬手、舉臂。
無奈吧!她能動的時候,低聲下氣求他都奢望不到,反倒近死了,才能得這樣的福氣。或許他天生就是對死掉的人有病態的依戀吧!
每天會有人來為她擦身、梳洗;有時是媽媽,有時是特別護士,大部分是他自己。
不論是誰,她皆無動于衷。
一天之中,她的手腕輪流被針刺個兩三下,護士會解釋說,這是葡萄糖液,這是食鹽水。
小換來看她了!他幾乎天天都來,有時帶了一些同學,氣氛因此熱鬧些。
接著,醫生又來了,是神經科的醫生,她得專心應付了。
他撐開她的眼皮後,她一動也不動;他長得自白胖胖,像個彌勒佛,還帶了綠色邊的青蛙眼鏡。他模模她的脈搏、听她的心跳,用小金屬槌捶了一下她的膝蓋,探探她的反射神經中樞。結果,糟了!她好象動了一下……
「廣崎先生,一切都正常,但……」
「不用說了,謝謝你,醫生。我不會放棄的,既然她一切正常,就不可能是植物人,我要再試下去。如果病床不夠的話,反正這間病房夠大,你們加張床都無所謂。」
為了她的清潔整理方便,醫生要護士小姐剪掉她的頭發。媽媽來看她時,說她像個小嬰兒。哈!他如願以償了,她成了標準的小道姑。
從換至頭等病房那天起,他是夜夜都抱著她同眠,他低喃的傾訴,皆被視為一片空白的錄音帶,有時他睡著了,她的意識反而清醒。她奇怪他怎麼不去上班,看看公司、走走茶莊、瞧瞧珠寶店,返日會見情人?怎麼不去風月場所偎紅倚翠?反倒日夜守在這里,為她這個活尸擦身、換洗、清理排尿,按摩她的全身與腳底板。他似乎變了!但太遲了,因為她也變了。
他們兩人好似晝與夜、黎明與暮藹、太陽與月亮,注定不可能同時並存太久。頑石會點頭嗎?不!這是他誘惑她醒來的伎倆,等她醒來後,屆時又會故態復萌以懲罰她對愛情的執迷不悟。這是自然運作的慣性定律!河水未有逆流時,又有誰能阻止大海不產生浪花,產生浪花後,不擊打岸邊石呢?浪花惹石,就是命中注定改戒不掉的惡習。天會荒,地會老,男人情愛最易變,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她這尊活尸呢?當然是活月兌月兌的鬼話了!林若茴,你一旦醒來,就要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了。
昏迷近兩個月,她夢見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
他騰雲駕霧翩然而至,飄飄衣袖與青天霽雲相稱,佛光隱現。他手里抱著一個嬰孩,那嬰孩哭哭啼啼吵得她的心糾結在一起,然後,她就醒了!
一陣悶悶的啼聲觸動她的耳神經末梢。是真的有嬰兒聲呢!咿咿哦哦的嘹亮哭聲,像拉警報似地震撼人心。還有好多聲音,他的、小換的、爸媽的、外公外婆的、醫生護士的,還有……峨眉爺爺的!
道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小寶寶哭,她哭得很不客氣、很凶、很沒道理。只听到她爸爸拚命地哄著她,五分鐘後卻還是哭鬧不停。她的個性準是像她爸爸,跋扈得不可理喻!
大伙說要抱她出去走走時,她急了,她想听她哭嘛!別抱走!她無力的伸出一手,但無人理會她。等到病房靜下來時,她生氣了。此時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她听見他走進盥洗室,一陣唧水聲唏哩嘩啦的響著,一分鐘後,他已站在床前,掀開她身上的被單,為她月兌掉衣服,開始一處一處為她細心的擦拭身體,這讓她的感官愈來愈敏銳。以往只大略知道他在做什麼,如今卻能清楚辨識出他手指觸及的正確位置。溫水拭過她的肌膚後,便是涼涼的感覺,然後是他的手,最後竟是他的唇!他嘟噥著一些話,是她不願听的。他是打算賄賂她嗎?她才不接受!
听到他的嘆息聲後,她暗自揚起一陣勝利的快感。
不久,嬰兒被抱回來了,這讓若茴的心跳加速。他從容地將被單蓋住了她,然後走向若茴的母親,說了些話,接過了女圭女圭後,便來回走動哄著女圭女圭。
女圭女圭不肯吃女乃,大概是女乃嘴孔大小了,女圭女圭沒那麼大的力氣吸女乃。這讓他發出懊惱聲,走向床緣,將女圭女圭平放在她的旁邊。女圭女圭咿亞的聲音震撼了她,她好想睜開眼皮看看自己的女兒,但是沉重的眼皮就是不听她使喚,好不容易才稍稍抬起眼瞼,頭頂燈光一照,教她又覆上了眼皮。若茴好沮喪,女圭女圭就在她身邊,但是她這個做媽媽的卻看不到她、模不著她!她好希望能瞧上自已的寶貝一眼。時間,你多寬待我一些吧!
可惜,沒多久,他又轉過身來,抱起女圭女圭來回踅了幾圈,若茴默數良久,大概有二十來圈吧!
他突然道︰「哇!這小東西睡著了!還吃不到二十西西呢,怎麼辦?」
「沒關系,讓她睡吧!等她醒來餓了,就會吵著要喝女乃了。」
那一夜,女圭女圭是睡在若茴右側,而他則抱著她和女圭女圭緊擁而眠。
半夜里,她被吵醒,右側胸口一松一緊,癢酥酥的,還有微微的熱氣哩!
這教若茴自然而然地張開了眼皮,四處一片烏漆漆,教她一時不察,以為自己還是沒張開眼,等到她微微頷首,垂下眼瞼,方始明了,原來有一個包里著厚棉布的小東西正躺在她的右肩上,小東西的雙拳有勁地來回擺動,大概是手太短了,她極力要將拳頭往嘴里放,卻構不到小嘴。
若茴好想抬起左手模她,但一股刺痛襲上了她左胸口上緣的傷口,這令她沮喪,只能微聳右肩讓厚厚的嬰兒風衣疊起,使女圭女圭自然而然的傾向她的右胸脯,微彎起右肘,護著寶寶。這很費力,因為她幾乎沒有元氣可使,但一股力量支持著她,眼盈著淚,她看著這個漂亮的小東西的睡姿,她的女兒!呵!她的皮膚透明粉女敕得跟牛女乃一般,睫毛短短的,眼楮、鼻子、嘴巴也是小小的,眉毛稀疏尚看不出形狀,但那一頭胎毛卻是濃得像硯台里磨出來的墨汁,像極了她爸爸。
想到她爸爸,金楞!這教若茴不由自主地移轉了目光,緊盯著與她同床共枕的人。
他面對著她和女圭女圭側睡著,弓起的左手墊在頭與枕之間,睫毛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地映在他直挺的鼻梁上。
他瘦了!憔悴了!眉宇間多了幾條皺紋,嘴角兩側也多出了幾縷線痕。
才不過兩個月,他竟看來老了十歲,少了意氣風發的傲慢樣,取而代之的是憂慮。
他是為她而老、為她而憔悴的嗎?
若茴悠悠地重喟出聲,閉上了眼,淚因而滲出眼角,忽地,他動了一下,目光陡然而睜,這教若茴不敢妄動,只能保持原姿,听他挪近自己,陰影蓋上了她的面頰,好久,听他倒抽一聲,一只手指觸上她的眼角,為她拭掉淚痕。「若茴!」他激亢地壓下心中堆積千百噸的興奮與狂樂,不敢大吼出聲,以免驚嚇到寶寶,改為輕喚著她的名字,「若茴!你听得到嗎?听得見我在叫你嗎?」
喔!我听得見!是的!這是臥床以來第一回听見他在叫她,但她還是不想響應他。
「若茴,不要緊,你不用應我。你听我說,我愛你!這幾個月來,我天天對你說我愛你,但你無動于衷,你不相信我嗎?我愛你啊!你流淚了!你從不流淚的,你的淚稀奇得跟夜明珠一樣,但你今天哭了!你一定听到我的話了!請你不要棄我而去,我不敢,也沒有資格求你為我醒來,但寶寶需要你,沒有你,我甚至不知道該為她取什麼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