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師!」一陣威嚴的聲音傳來。
「我是!」這是若茴的職業反應,她以為自己被系主任點名,便急忙應道,隨即才驚覺自己並非身處會議室中,而是在一家昂貴的西餐廳里。她松了口氣,仰頭看了一下佇立在她桌前的男人一眼。呆住了!她一定是太恨那個人了,不然,怎麼每見一個男人都會誤認為是他!
鏡片里模糊地現出「金先生」的俊臉,只不過頭發更整齊、服帖,衣著更體面、正式,往昔人窮志不窮的粗獷也早已被成熟內斂的商人氣息所取代。她將兩指探入偽裝的眼鏡後面,揉了揉眼楮,才再定眼瞧個仔細。這時,對方早已一個地坐進了對面的椅子,不請自來地輕輕摘下她的鏡框。
若茴沒有眨眼皮,一徑盯著他瞧,就像撞邪見到一條雙頭蛇。
「金先生」綻出了得意揚揚的微笑,語帶揶揄。「真是你,‘鷺鷥’!或者,我該喚你小道姑?」
若茴被這個駭人的事實嚇得說不出半句話。
望著她厚眼鏡底下那對大得模糊的眼怔怔地看著自己,「你不認識我了?」金楞捺著性子問。
不認識?你被大卸八塊,下油鍋炸,化成黑灰,我都認得出來!但她還是緊抿著嘴不語。
「沒關系!我可以解釋的。記不記得七年前在土耳其的特洛伊?翡冷翠?甚至格拉斯哥?你在格拉斯哥住了五個月,冰島……」
若茴有氣無力地打斷他的話,不耐煩地承認。「我記得你。你是金先生!或者我該稱呼你廣崎日一。你不是去非洲了嗎?」
「沒錯,不到五個月,我和該組織約定五年的期約便截止,解約後,做了一些研究及技術移轉就跟著英協轉往東非,後來因為我義父去世,在日本待了一年,才回到台灣。」
他淡淡的解釋著那年的去向。
「哦!」若茴根本不在乎。當年她很在乎的,現在呢?她一點都不在乎了!原來她回國後,寄給他的信都石沉大海,而他也不曾主動聯絡或寫信給她過。他甚至連她懷孕、流產的消息都不知道。這又有什麼好講的?以他游戲人生的輕慢態度,即便是得知消息,又能如何?他們根本是兩個陌生人,沒有過去與未來,沒有羈絆與牽累,就算曾在異鄉同住五個月彼此照顧,也無法改變這點事實。
「你目前在大學教書?」
「嗯!」
「非常適合你。」他們相處時一向是針鋒相對,此時她卻像個蚌殼似地悶不作聲。
若茴生氣地扭頭看他。他憑什麼在此對她大放厥詞,說這些狗屁不通的廢話?!
「干你何事!」
「太好了!你有反應了!」
「你要反應?好,我就給你。」若茴倏然起身,抓過了水杯便往他身上一潑。「金先生,我們後會無期。」她將皮包一拎,抓出了兩張百元的鈔票丟在桌上,然後沖出了大門。
金楞看著順著毛料紋理而墜的水珠,也站起了身。這個倨傲的瘋女人!發神經了!
但他決定追出去問個究竟。
要找她很容易,因為她個頭不矮,一百六十八的身材倒幫了他一個忙。
「等一下!」他緊跟在她身後,低聲道︰「老朋友故國重逢,你竟以這樣的大禮相待!你忘了那五個月是誰供你吃住?誰帶你上歌劇院、畫廊?誰開車帶你游山玩水,看遍大小教堂、城堡、湖泊的?」
「好!你要算帳,我們一起算個清楚,」若茴旋轉過身,扳著指頭開始一項一項的說︰「是誰幫你洗衣、燒飯、打點家務、接听一個接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你的女朋友三教九流、遍布全球,人數之眾可組成八國聯軍了,甚至進軍聯合國都沒問題!好,算我七年前倒貼你,吃虧、被人甩也就認了。」他根本就不想要她!從來就沒看上她過,這個事實更令她愁腸寸斷。「你不僅敗德、無恥、缺乏人格及國格,還是個亂搞男女關系的惡棍!」若茴根本不想听他說話,她連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透頂。
「我警告你,你這個人很不懂得適可而止。」
若茴豁出去了。「適可而止?!你沒有任何權利批評我。我的前半生,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在那個受了詛咒、狗不拉屎的狗城遇到你,然後還笨笨地跟你去了那個號稱日不落殖民帝國主義、鳥不生蛋的鳥城市!清朝末年,有個‘鴻都百煉生’的劉鶚寫了一本‘老殘游記’;民國八十三年,有個‘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的林若茴就要出一本‘老纏游記’……老是纏著一個目光如豆的色鬼的游記!如果我沒遇見你,就不會傻呼呼地纏著你,然後懷孕!怎麼?訝異了?你除了利用女人,難道不知道百密也有一疏的時候?當你快樂地在非洲賑災、幫第三國家重整家園時,有沒有想過你曾造了什麼孽?
你以為功過可以相抵嗎?」
金楞森然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冷冷地問︰「孩子呢?」
「孩子流掉了!我從此不孕!你滿意了吧!」若茴注意到他眼底竟露出釋然的表情時,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這個代價夠不夠償還你帶我游山玩水、供應吃住的恩惠?」
若茴輕搖著頭,堅強的忍住淚看著他。「你從沒試著要聯絡我,對嗎?」
他不答,直拿一雙深遂的黑眸凝視她!眼中沒有慚愧,有的只是默認。
若茴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是廣崎日一,我是林若茴,我們之間沒有交集,也不會是朋友。是朋友的話,不會連封信都不捎、連關心的話都不吐。你再跟著我,我就要大喊了。這樣上報,對大名鼎鼎的你無益。」她警告地看著他,節節後退,然後一轉身便跑開了。
※※※
若茴在忠孝東路、仁愛路上足足壓了五個小時的馬路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自己在信義路上租賃的十五坪小套房,才剛跌入自己柔軟的大床時,錄音機便開始轉動了。
一聲嗶後,「若茴,是媽媽!你留個什麼言哪!如果你在家的話,最好趕快拿起話筒,我數到三,一……二……好啦!你怎麼搞的?害人家在餐廳里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還有一個神經病的魯男子跑去跟他搭訕,說什麼你早嫁人了,趁早死了這個心。怎麼回事?若茴,這個對象是萬中挑一的,加州伯克萊分校的管理博士啊!人又帥、品行好、身高一八四、才三十出頭,你上哪兒挑?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小心過了這村沒那店。」
若茴喃喃的說︰「我的天!媽,你形容得真是木入三分,但那個博士遲到了,再好也輪不到我。你女兒條件不好,是個生不出珠子的蚌殼,而且她偏愛那種品行差、到處留情、老不隆咚、格拉斯哥家里蹲大學的鰥夫。」
接下來,是另一通。「哈羅!若茴,我是明軒,我有兩張劇院的票,波修瓦芭蕾舞團哦!要不要去看?如果要的話,call我的行動電話。」喀!
「明軒,抱歉!我今天一听到醫生就頭痛,你最好閃遠一點。」
七年前,她就是發現她可能有懷孕的跡象才回國的,在確定真的受孕後,她驚慌了五秒,但隨即決定要盡一切力量保住這個孩子,于是,在無計可施下,她找上了明軒,也就是當年負了小紅心的人。他介紹一位他的朋友幫她診斷,本來一切都很好的,但是在懷胎四個月後,竟有些微落紅現象,她驚慌地找上明軒,明軒開了帖藥給她,還是保不住孩子。最後,明軒竟告訴她此生不太可能再懷孕了。唉!她連生個小孩都失敗,可能她天生就是尼姑命,但是她看不破紅塵,如果看得破的話,牆對面的板子上,不會掛著一大堆有關他的花邊新聞的剪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