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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祖國,已是木棉即凋、杜鵑爭艷、時在中春的四月天了。
黎明對她而言,已不再是希望的象征,她唯一的宿願便是走訪峨眉。峨眉在哪?就在那恰似杜甫筆下「夕嵐長似雨」的萬巒山岡之中。
四處問人,有無金氏人家?所得到的答案皆是︰這里有姓黃、姓彭,就是沒有姓金的人家。
正當絕望之際,有人問了︰「你要找什麼人啊?」
「嗯,也沒有真的要找人,只是隨便問問。」
結果村人告訴她,這里是真的沒住餅金姓的人家,但有個茶莊店號叫金鵬,是彭姓大戶人家的代稱,也許她要找的人在那兒也不一定。
他們跟她指點了路線後,若茴就上前尋路去了。
這里的四合院不多,唯一的一家就在眼前。半頹半傾的木門在和風中嘎嘎地敲著,兩只石獅不懷好意地直盯著她瞧,她猶豫地踏上了五階石階,叩了一下門環,等著人應門。但里面沒出半點聲,她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將頭探進窄窄的門縫里,只見蕭條的庭園正中央,有一名下巴蓄著長白胡須的老人坐在一輛輪椅上,膝上蓋著薄毯,合眼休憩。
若茴見他沒動,又再敲敲門板,還是徒勞無功。正當她伸著舌、輕抬左腳跨入高高的門檻時,他卻眨了一下眼皮,悠然蘇醒過來。
若茴保持著滑稽的站姿和老人面面相覷良久,老人長滿斑紋發皺的臉上面無表情,眼光卻犀利地盯著她驚慌失措的面龐端看了好久,才開口︰「如果你要找廟上炷香,這里不是廟;如果你要買茗茶,這里是住家,不是店鋪;如果是想四處參觀、瀏覽,你要就進來,不要的話就將腳縮回去。」
若茴當然是選擇走進屋內。
第六章
傳說……
白鷺鷥,推畚箕,推到大河邊,不小心,撿到一塊元。
于是,腳兒細長、頭頂輕羽、迎風飄揚的白鷺鷥就等于好兆頭。
峨眉位于苗栗、新竹縣獅頭山的山巒間,是個鐘靈毓秀、民風淳樸的小鎮。除了娟麗風景外,該地出產的東方美人茶名震四方,日本人不辭遠途至峨眉選焙佳茗,可見這美人佳茗的魅力之大,已遠播東北亞。
獅頭山是好幾座蒼郁的岡巒重重相疊而形成怪異的外觀,當山嵐乍起,遠處縹緲的山頭彷佛是臨空懸起的獅子頭,富想象力的村人一時起念,獅頭山遂因之定名。
靠海吃海,靠山就得吃山了。在產業道路未築前,因為地處陡勢的山區,對外交通極不便利,村人至鎮中心采買還需須藉人力車或自行車代步,無交通工具的人家就得看隔鄰的作息時間方便而排出時間,要不然赤腳走上幾個鐘頭也是常事。
村落里有一戶姓彭的大戶人家,自清朝、日據時代至今從事茶葉買賣已有好幾代,這座彭家祖宅是四和院的大房子,四周牆壁里植了一圈的樹林,因而引來好幾十只的白鷺鷥,群聚枝頭築巢而棲,其排泄物臭味難當,教村人不得不掩鼻而過。
由于當地有不少人也姓彭,村人每每以「金鵬」呼之,以示區別。第五代的彭氏人丁甚旺,原配與兩位小姨所生的兄弟就有五位,這還是去掉三個早夭的女兒沒算在內。
第六代」金鵬」的掌事者彭青雲憑著專門結交權貴的本事,雖然經過日據時代、抗戰、國民政府接收的政治改革與沖擊後,仍能保住自家產業。
表面上,彭青雲是個急公好義的仁人君子,八七水災時,捐出大筆金額和米糧賑災,全都是看在一個虛名的份上。他治理家產的方式是全分派給親家兄弟,不重適才適用之說,也不在乎其能力高下,個性好大喜功、講究面子與排場,使周遭人士無不趨炎附勢地討好他,不啻種下陽奉陰違、文過飾非的潛在因子。這種因子一旦遇時發芽後,最易招人怨,尤其是敢怒不敢言的積怨萌生爆發時,後果當然是抵擋不住、御之不及的。
第七代的「金鵬」子嗣中,出了一個放過洋的狀元,這在當時是件如天般大的喜事。
這個洋狀元便是第六代「彭莊茗茶」彭青雲的三子彭振耀,但是村人卻稱之振二少,因為彭青雲尚有次子,可惜次子天生痴呆,逢宴賓設席之際,家中佣人便照例將他深鎖至密室里;這雖是秘密,但反倒成了欲蓋彌彰的公開禁忌話題。
那時「金鵬」的家產從台北新店、萬華、新竹、苗栗、鹿港、台南而至花蓮遍布全省,土地多得不可勝數。光是開墾成茶園的丘陵地就是以一座座山頭計,嘉南平原上有好幾百畝的田地也是租給農戶耕種,甚至手握台灣當時香蕉作物的大盤市場,「金鵬」
貨車往來于崎嶇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車陣,好不威風。
在彭青雲有土斯有財的守舊觀念里,賣地就是賣祖,他寧願讓地自行荒涼,也不願給人蓋房子,尤其討厭建築業者找上門,即使對方開出高價也絲毫不動心。
妙就妙在振二少卻是學建築的,榮凱歸國後,並未投身家族茶園事業,反而甘心窩在台北一家小有名氣的建築公司,從一個小小的制圖師干起,為了糊口,還不得不接下別家公司工程師所提供的機械設計繪圖,徹夜趕工以利雇主交差。
這件事讓彭青雲極度不悅。對他而言,言听計從的長子彭光耀是繼承他一切產業的人,即使三子再怎麼有才、能干,也只是他可攻可守、隨意擺置的一步棋。當初他送三子出國念書,原是要振耀學商以利事業的發展。奈何,振二少不甘心做一枚棋子,他留學一年後便私自輟轉改回老本行念建築。彭青雲數十封家書的威脅利誘所得到的回音,竟是「恕子不孝」的答復。
民國四十四年,已二十七歲的彭振耀在建築界尚未嶄露頭角,由于忙于事業,一直沒有與人結緣,不得不奉彭青雲之命,迎娶父親在台北做金飾買賣的老友的獨生女金意旋為妻,甚至在父親的脅迫下,心寒地同意允諾降世的第一個女圭女圭將認金家為宗。
其實彭青雲豈是這般仁慈寬厚大方之人,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想懲罰振耀的忤逆行為,讓村人指責振二少的叛祖,而拉攏金家世交倒是次等的附加恩惠。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振二少婚後一年,事業忽轉起色,所承接到的大樓設計案件愈來愈多,一棟棟高廈遍布台灣及東南亞,甚至有人不惜以重金邀請他遠赴日本勘查一棟明治時期仿英哥德式古跡的維修計畫,以及為一位富甲之士勘查陰陽宅的風水。前項的計畫使他漸漸地揚名亞洲,後項的勘輿則令彭振耀結交上日本當時最富有的建築人士……廣崎寬中先生。廣崎先生年已近五十,每孕一子皆活不過滿月,十年來已有四子早夭,女嬰卻有五個了。
對方慷慨解囊願意出資以低利貸款給彭振耀白組建設公司,于是在不需苦求彭青雲和泰山大人的援手,便可達成創業的美夢下,他感激地接受對方的建議。
振二少與意旋小倆口起初是相看兩相厭,直至第二年後兩人才漸生情愫。終于在婚後第三年,也就是民國四十七年上元節正月十五產下一子。兒子出生時,他願兒子一生無慮、難得胡涂,遂為子取名為金楞。
反觀「金鵬」在彭青雲一意孤行地經營下,事業接二連三的遭受重挫。三年內,幾度的風災與洪水沖毀了不少茶園,他為了趕出貨,不得不大量栽作、加速炒茶及烘制過程,遂使茶質大大的降低,再加上他明知夏季多風災,偏要在七、八月出貨至日本,兩地風災頻傳,船貨因此受潮浸水而降低了茗品的名聲。民國四十七年七月,彭家大少隨船赴日,翻船不幸落海,雖被人撈起保住了命,但茶貨皆石沉大海。由于彭青雲不諳貿易風險理賠,硬是賠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