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派些人手到織坊幫忙。」冷淡不經心的,張伯冠道︰「別讓織坊里的女紅姑娘累病了。同時,全體就從下個月起加一半的薪俸。」
「是。」張仲亞的口吻意外且訝然,引來張伯冠質詢的眼光,這才笑著解釋道︰「我只是在想,這些年來,大哥雖然……嗯,比較安靜了,但仍然是脾氣溫和,善良關懷人的。原來大哥並沒有改變啊……真好。」
「……你錯了。」張伯冠沉默許久,才淡淡丟出這句話回應。
其實他的人生已經經歷了兩次重大的改變——一次是蜜絲死在他的懷里時,一次卻是讓異兒輕而易舉地入侵自己的生活。這兩次的重大改變,全是老天爺安排的,緣滅緣起,指的便是這種失了又復得吧!
這般復雜的心境,只容自己獨嘗,無法分享。
「呃……這樣喔。」張仲亞模模鼻子,決定將話題再轉個方向。
「這次的御衣坊年供,長安幾個比較大的織坊競爭激烈,讓我有點擔心。好比說絲莊周家、衣冠莊徐家等……都不服氣我們錦繡莊能獨拔頭籌,已經放了風聲要我們好看。所以我打算在織坊及倉庫附近,加重看守的護衛,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嗯。」口中應著,凝視異兒舞動身姿的雙眼開始微微眯緊。
她的舞姿……似乎有點踉蹌?會是他眼花了嗎?或是她的赤足真的輕輕一絆?
「我啊,比較不擔心衣冠莊徐家,徐世伯雖然為人度量小了點,但是處事還滿光明正大的。可是絲莊的周家,他們新任的當家怕會是個麻煩人物呢!听說這個周大通是天生輸不起的公子哥兒!尤其是在這回御衣坊徵選時,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在‘打點’哩!」可是再怎麼暗地里「打點」,還不是讓錦繡莊光明正大的贏了這一場?張仲亞得意地抬頭挺胸,不可一世呢。
「哦。」可惜唯一的觀眾不專心。張伯冠全副心神都擺到異兒身上了,愈看愈察覺到她的疲態,正要開口叫她休息,卻見她身形一傾,萎倒在地——
「異兒!」
第八章
「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同一個老大夫,這回卻做出不一樣的診斷,好似一字一閃電,劈得听者整個人都傻到動彈不得。
「不會吧……」張仲亞還在一臉青天霹靂時,張伯冠倒是已經恢復常色,示意守在門外的家僕領著老大夫離去。
「唔……」咕嚕咕嚕的,異兒發出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夢囈,臉頰在枕面上翻左又翻右,睡得並不安穩。
張伯冠施施然走到床邊,俯身一手放在枕面上,等著她螓首轉到這里。
「嘻。」她的臉頰柔軟地貼上他的掌心,似是戀上了那份粗糙,微微揉蹭兩下,小嘴呵欠,再度入睡,這次睡得更為深濃安詳。
一股甜甜淡淡的滋味滑潤心頭,柔了他七年來硬冷的眉眼。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是那個笑得溫文忠厚的異鄉人了……
驀地,他神情又一整,細細思索一會兒後,取下腰際上的那只玉塊,帶著一種物歸原主的使命感,為她系佩上去。
這只是個小小的舉動,輕輕的,卻帶著他多少溫存及情意呀……
張仲亞為這一幕微微哽咽著,不敢出聲,悄悄退出房外。或許,他不必再為兄長的終身大事操心了,現在就已經有了瓜熟蒂落的「結果」了不是嗎?
從異兒一張開眼清醒過來後,天下就變了個樣。
「大夫人,請用這碗參湯。」白瓷湯碗里,珍貴的補湯陣陣飄香。
「啊?」她呆呆的。
「大夫人,我給您捏腿,還是您要捶捶肩膀?」一雙雙手兒爭先恐後,往她身上招呼著。
「咦?」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這房里還有沒有短缺什麼?奴婢馬上給您張羅過來。」
「唔……」那不是上回就搶著幫她洗衣服的春桃姊姊嗎?現在可諂笑得令她起雞皮疙瘩哩!
「大夫人,您的新衣是想用綾羅、絲綢,還是錦緞?」
「欸……」她看著展示在眼前一匹匹的精致布料,遲鈍的腦袋這才慢慢想通一件事。
「各位大娘、姑姑、阿姨、姊姊們……」異兒好不納悶,欲舉手發問。
「大夫人請說!」每一張嘴都異口同聲,每一雙耳朵都洗耳恭听。
「呃……你們剛剛都是在叫我嗎?」異兒用手指比著自己。怎麼了?大家怎麼都把眼楮睜那麼大的瞪著她啊?「我是異兒,不是大夫人啊!」
「砰!」房里響起一片東倒西歪的摔地聲——昏倒!
「這個……異兒。」玉兒揉揉額頭,開口便訓誡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啊?」她胡言亂語什麼?呆呆的。
「是啊,大夫人,日後奴婢們得多承您照顧啦!」春桃為首的一票諂媚人馬,笑得更燦爛了。
「咦?」她還是只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老身從今日起將教導你一些該知道的規矩。這可得從幾句最基本的閨訓開始說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唔……」什麼父夫子、夫子父,子父夫的?救人喔!
「大夫人,您以後不許穿這種一塊布的東西,那是蠻邦胡人才在穿的。來來,奴婢幫您換下來。」
「欸……」她眼睜睜看著那些紗麗全都要被搬走,忽地——
「不要不要哇!」她放聲尖叫,一掃呆愣之氣,用力掙月兌眾女對她的手來腳去,以奮不顧身之姿撲向準備搬走紗麗的婢女。「我的,不許拿走,這些都是我的!」
「哇,大夫人發神經啦!」眾女看見異兒披頭散發、拚命三郎的模樣,馬上有人奪門而出,跑去找其他人救命。
「快來人快來人快——」春桃跑到走廊拐角處就撞到了人。「喂,你走路不長眼——大當家!」一口謾罵卡在喉嚨里,恨不得暈死了事。
在錦繡莊里,個個奴僕對二當家說有多親近就有多親近,可是對大當家則是說有多「恭敬」便有多「恭敬」。春桃一想到自己居然當著大當家面前罵人……
「請大當家饒命,饒命啊!」
「怎麼回事?」張伯冠一看這丫頭是從冠居屋里跑出來的,心下一緊,口吻一冽,教春桃哆嗦得更加厲害。
不會是——「是異兒嗎?是里頭出了什麼事?」張伯冠表情一繃,連帶左半臉的燒傷都在扭曲,嚇得春桃都快翻白眼了。
「啐!」甩開這丫頭,張伯冠安步當車的速度一下子飛快了起來。「異兒!」
人影才閃到門口,一只小香爐便當面扔了過來,張伯冠眼明手快的躲開,這才看清楚屋里的滿地狼藉。
只見屋里不論是桌上、椅上、牆面上、地板上,能拿來砸、拋、丟、甩的東西,全都無一幸免,所有的僕婦鬟婢無不驚險地閃躲著這場無妄之災,雖然很想逃走,偏偏她們又全是派來服侍異兒的,還是不得不乖乖留下來當炮灰,狼狽至極!
「大夫人,您別——啊,大當家!」一名僕婦眼尖地率先看見張伯冠,簡直像是看到了煞星——不不,是救星!「救人啊,大當家。大夫人她——」瘋了!僕婦硬生生咽下底下的話。
大當家?異兒也听見僕婦的尖叫聲了。
「異鄉人!哇∼∼你是跑到哪里去了?」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睜著一雙汪汪淚眼,朝他跑了過來,撲進他懷里。
「仲亞方才來找我去商量幾件事……乖,我這不就是回來陪你了嗎?」張仲亞那小子一大清早就興匆匆拿了各種蟒袍與嫁衣圖樣,來給他挑挑選選,一直弄了個把時辰,現在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