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龍城是漆的盤商重鎮,像阿駿、阿淦他們所工作的陳記漆行,規模雖然不小,卻只是佼佼者之一,下游更有不少對手爭著想取而代之。
一碗飯,難捧哪!
「好啦好啦!收工了。」匠傅老陳一如往常的吆喝擊掌。他是領著這群學習漆藝的龍頭老大。
「呃!阿駿、阿淦,」老陳特意開口叫住這兩個年輕人,待他們回頭後才干咳數聲,「這個……晚上你們有事嗎?到我家來吃飯,來‘相相’怎樣?」
「咦?」阿淦驀地睜大眼,阿駿的大臉則是浮餅一絲波動的情緒後,又恢復泰然。
「喂喂──陳老伯,您不就是個孤家寡人,什麼時候藏了個姑娘可以‘相相’啦?」
「相相」是親切的口語說法,指的是小老百姓沒嫁妝、沒媒聘時,由長輩來安排晤面,一旦看對眼,年輕男女便從簡拜天地成親,就此完成人生大事。
「說什麼藏?難听。」老陳賞給阿淦一個白眼,才又正色道︰「是這樣的,我前些日子收容了我阿叔的兒子的朋友的大哥的女兒,阿蓮她沒親沒故的,年紀也到了,願意由我拿主意給她許配人家。」
「這樣呀……」阿淦搖頭晃腦的覷了阿駿一眼,看到後者嘴角微抿,便又笑著對老陳開口,代替這個伙伴發言,「老陳呀!我是很願意和你去一趟,可阿駿就不行,他前些日子才給自己討了個老婆哩!」
「什麼?」老陳大吃一驚,「是哪個地方來的姑娘?」
「呵呵!就是從那盛產美女的中原!」阿淦亢奮地搶著爭取發言權,「您沒注意他近來一下工便拔腿就逃……呃∼∼咳咳!是趕著回家嗎?這都是因為有阿駿嫂的關系哩!」
「真的?」老陳經這麼一提醒,也倏然發現事情果然是如此。「阿駿,你家娘子一定很漂亮?」
阿駿的面色立刻泛出不自在的可疑紅彩。「咳咳……嗯……咳咳……」
「陳老伯呀!漢語中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情人眼里出西施’,阿駿嫂當然美得……嗯嗯……嗯……就是這麼美哪!」
阿淦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比出蓮花指,眼角還給他媚媚地拋了一下,寶還沒耍完,就被人沉以一記粗拳。
「嗚嗚嗚……阿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你有了阿駿嫂,就不要阿淦我了……嗚嗚嗚……哎喲!」又吃了一拳。
「陳老伯,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才不理會阿淦自顧自的抱頭大呼小叫,阿駿對老陳如是致意道。
「呵呵!不要緊,成不成夫妻,都是天老爺在安排的緣分。」老陳見狀也不為難他。
「那麼,阿淦一定會想嘗嘗您家姑娘的手藝,我先走一步了。」阿駿用力拍了阿淦的肩頭一下,後者則是啞巴吃黃連,只敢嗆著大氣。嗚嗚嗚……他「內傷」了啦!
簡短匆促地對老陳道別,阿駿健步如飛,一下工就拔腿便逃──呃∼∼應該說是趕著回家。
老陳目送著他。「阿駿的媳婦兒是個什麼樣的人啊?」中原……好遙遠的異域呢!
「這個嘛……」阿淦以少見的嚴肅態度側首思索,好一會兒後才說︰「她是個長得不美卻又很美的女人。」
啊?老陳听得一頭霧水。
請問一下,什麼叫做長得不美卻又很美的女人?
ΩΩΩΩΩ
遍心似箭。
才走近村口,便可以聞到大灶處飄來的陣陣飯菜香味。
和別的婦女一樣挽高袖口,滿頭大汗忙和的水兒,不知先前在說笑些什麼,笑聲清脆,在發現到他時,也如其他婦女一樣迎上來──迎接自己的丈夫。
「歡迎回來。」她的南越語──「「(字字)喃」在這短短兩個月內學得很快,從最基本的一些單字單句開始進展,而她說起話來的特殊口音,更是帶著慵懶呢噥的風情,有好多婦女都開始紛紛模仿。
「我回來了。」阿駿也應道,心中起了一股沖動,想一把狠狠抱摟住她……可惜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指尖在蠢蠢欲動地發熱發癢。
「我……」他吞了吞口水,男子漢大丈夫的臉皮還滿薄的,手往前伸──卻只敢探向她的小手,而且很用力的握了一下下,又更快地抽回手。
「阿駿哪!不會吧?你在害羞啊?」在旁赫然出聲的老婦人突然問,嚇得他猛然抬頭張望,原來男男女女都暫停了手頭上的事,饒富興味地在「看戲」哩!
「害……羞?」水兒顯然還沒學到這個字眼,只能用求證的視線盯著他,無聲地要求一個解釋。
「害羞就是……」這下可糟了,他可是還在「害羞」耶!阿駿可以感覺自己原本只有一點點熱的耳根,現在可是愈來愈燙了。
「哦……‘害羞’啊……」一直盯著他看的水兒若有所悟,也開始跟著耳根發紅、臉兒發紅了。
「哎喲喲∼∼你們還要杵在那里‘害羞’多久啦?」一陣不含惡意的調侃和發笑聲讓兩人頓時回過神,定楮一瞧,嘩啦啦∼∼全部的人都靠過來瞪大眼楮,還豎起耳朵哩!
這下子,水兒可真的是「害羞」地垂首,一下下都不肯抬起來,讓阿駿的保護欲油然而生。
「各位大娘,請別欺侮水兒了。」阿駿這下子可是飛快地挽緊了水兒的手。
「啐!阿駿,你當我們是什麼凶神惡煞?居然這樣防著我們?」另一名婦人笑罵著。
確實,在一開始,升龍村的人對水兒並沒什麼好感,嫌她長得瘦小又平凡,而且一點女人家該會的粗細活兒都不會,以為阿駿這沉默認真的青年該配上一個更好的姑娘家。
可時間一長,眾人便發現水兒或許是什麼都不會,卻什麼都肯認真的學,尤其是語言,她的「(字字)喃」一天比一天更流暢,愈能順利地和別人溝通,也就愈容易和別人打成一片,大家也愈少記起她是來自遠方異域的事實,隔閡感愈來愈少。
這個重大的、漸次的改變,阿駿也看在眼里,放在心底。
一日一點滴,他發現自己對水兒的感情在微妙的變深、變濃,便知道自己這一生可能放不開她了。
啊∼∼阿淦其實形容得沒錯,水兒確實是長得不美卻又很美……
一開始,他會將她由人口販子手中救回,或許純粹是一時的俠義之心──卻也在他們共處的時光里慢慢的變質。
他開始貪心,貪心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他開始舍不得,每早都要一番的舍不得離開她後才肯去上工;下工後又會因為舍不得離開她「這麼久」,而匆匆趕回家。
他開始不安,不安地覺得自己是否能保有宛如上天賜予的她,更不安上天會不會在哪日反悔,而將這份賜予給收回去……
炳哈……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很快便將阿駿整得很慘,他會緊張地在半夜中睡不著,東西也吃不下,不然就是動不動在工作時突然發呆。
「阿駿,那桶是熟漆,不可以和生漆混在一起。」阿淦及時阻止他的失誤。
「阿駿,我要的是黑色顏料,不是紅的。」匠傅老陳大聲嚷嚷。
「阿駿,注意你的手!打翻了漆汁就不得了啦!」漆汁有毒,沾到皮膚上可是會又痛又癢、又紅又腫。
「喂喂!你究竟是在煩心什麼?」
好不容易捱到休息的空檔,阿淦像個婆娘似的把正主兒抓到一旁去咬耳朵。
「沒什麼……」這種患得患失的恐懼,教他這個大男人如何啟齒?別以為男人就不會臉紅。
「嗯哼……」可是阿淦和他認識得可久了,微眯著眼睨他,然後再神神秘秘地貼上他的耳根,「我問你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