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的壁畫,正是那個坐在角落里抱著金刀漠然看著畫外人世間紛擾的女子。
他顫抖地模上臂上的齒痕,他從不讓王妃踫著,即使,是行房時也不允她踫,那是父皇駕崩的那一日烈風死命在他臂上咬下的。她的求救,她的恨,甚至她的迷惑都在這傷口上。
從頭到尾……烈風只是烈風……胥人只是胥人……都與神人無關……他想起,那日她一頭銀白長發,一雙向來生氣十足的眼眸失去神采地看著他。那時,他心里想他對不起她,他迫不得已,他欠她很多,他願意來世再還,來世別教他再食皇室之祿……
從頭到尾……她被人陷害,她本可在皇室與徐家的庇護下快活一世……是他親手把她推進地獄的!
他想起,至今她早不知埋在何處,至死恨著他!恨著他!
他悚然心驚。
從頭到尾,她是無辜的,是他被人騙了!
騙他害死心愛的女子!
他瘋狂大叫一聲,狠狠捶向壁畫——
「蕭金鳳!」
一輛馬車停在徐家的籬笆門前。
徐烈風探頭出去看,叫道︰「五哥回來了!正好,我飯煮好了!」她滿面笑著,剛把最後一盤菜端到桌上,出來幫忙搬東西。
這兩天五哥不在,她就一步步在竹籬外練著,最高記錄居然可以走到二十五圈而不停止。再幾天,再給她幾天……
她打開竹籬門一看,馬車後頭出現下半身了,她不由得足下一頓。光看下半身就知道絕不是五哥,因為是個姑娘嘛!
五哥他哪帶回來的?
緊跟著,她訝了一聲。這姑娘下了馬車後,右袖居然是空蕩蕩的……有點眼熟,剎那間,她渾身硬直,再也動彈不得。
那姑娘單臂自馬車里扶下一名男子,那男子行動也不怎麼方便,似乎看不清東西,全仗著這姑娘跟另一頭人的扶持。
「二哥,小心點。」細微的聲音落入她的千里耳。
她已經硬得像是北塘冬天里的冰柱了。
徐定平淡淡瞟著這竹籬木屋,再掃過門口的徐烈風,落在她的白發片刻,聲音略略有了點情緒。「還不把門打開。」
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徐烈風十分僵硬,僵硬十分地推開門。
徐長慕攙著徐二經過還在僵化的她時,俯頭對她輕聲說︰
「阿奴,你二哥跟四姐還活著。」
活著……活著……都還活著……忽然間,她大叫一聲,急忙奔進木屋,踢到門檻,徐長慕才扶徐二坐在長椅上,回頭一看吃了一驚。
「阿奴!」他及時跨步拎住她的衣背。她借力勉勉強強站穩後又是沖上前,逼得徐長慕不得不趕緊放手,以免她的薄上衣被他一把撕裂。
「二哥!」她整個撲到長椅前,動作太快,膝頭落在地上的那一刻發出撞擊,徐長慕眼底微縮,迅速撇開視線。
同時,徐二被她沖撞到,後腦勺撞到後頭的牆上。
她用力抱住徐二的腰身再也不肯放開。「二哥!二哥!二哥!」
徐四眉頭皺了一下,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揉著徐二的後腦,冷冷說道︰
「你是在報復你二哥嗎?他現在身子還沒養好,你想勒死他?」
「沒有……」她連忙放手,又手足無措,目光來回眷戀在徐二跟徐四面上,最後她緊緊抓住徐二衣袍一角,轉頭張望,看見徐長慕,露出這陣子最開懷的笑容。她笑道︰
「五哥!五哥!二哥跟四姐都還在,爹跟大哥還有三哥呢?是不是也……」
「都走了。」徐二打斷她。「都走了。我運氣好,被你四姐救了,他們三個……早有預感,你也不必太難過。」
她傻傻地瞪著他一會兒,又垂下目。「是……」
徐長慕上前,想扶起她。「阿奴,起來說話,你不能跪在冷地上。」
「不……我想……想這樣就好……能踫到二哥,看見四姐……這樣就很好了……」
徐長慕聞言,轉身離去。徐烈風正想細問他們,又見他走進屋里,這一次,他連問都沒有問,在冰涼的泥地上鋪上暖墊,再自她身後輕松地抱起她的身子。
五哥這種拎小雞的手法她早已習慣,初時她走幾步累到蹲在地上喘氣,都是這樣被他抱回屋的,她本沒有特別在意,但忽然對上徐四的目光,她心頭一跳,五哥放她坐在暖墊時,她連忙回避他的扶持。
徐長慕順著她目波落在徐四面上。他美目稍稍眯些,逼徐四將目光移開後,他才在她身邊盤腿坐下。
第9章(2)
徐烈風往左邊騰了點位,模到暖墊的質料,感覺十分緩和,想來是此次五哥一塊帶回來的……平常午後他會在門前做些粗工,她在旁幫忙削木時是坐在冰冷的地上,五哥他也注意到了嗎?
「怎麼了?」徐二忽問。
「長慕見不得阿奴冷著,抱她上暖墊坐著。」徐四在徐烈風瞪大眼中說著。
徐二應了聲,面色有些尷尬,猶豫片刻,伸出手踫到徐烈風的頭發。「阿奴你……還好麼?」
「好……阿奴很好……」
「你這聲音……」
「二哥听不清麼?我說慢點……」她連忙道。
「也不是。你這聲音,跟以往真是差上許多,老五都跟我提過了,你……受苦了。」
她聞言,立刻垂下眼。掩不住,豆大的淚珠直直滾落在衣裙間。
徐二起了個開頭,後頭話順上許多。他輕輕嘿了兩聲,道︰
「我還以為,就算徐家滅光,皇室也會護住你,哪知……你一對兄姐居然……」
她頭沒抬,低低說著︰
「阿奴姓徐,不姓蕭,如果哪日,二哥想將四國的姓全姓了,那阿奴也跟著二哥一一姓過一次。」
他一怔,撇開臉。良久,他平淡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嘛,徐家兄妹不多不少就六個,雖然徐六在南臨皇室眼皮下,不得不假裝走了,但只要你活著的一刻,那就是隨了我們姓。」他鼻息微重,語帶不屑。「他們不要你,是他們眼楮瞎了,徐家自然是要的!不止要,連你婚前婚後都得姓徐!」
徐烈風詫異地抬起頭,望著難得激動的徐二。她見徐二又要模她,趕緊湊上前,他本是要模上她鼻梁上的粗疤,沒想到模到她滿面的淚。
他跟定平活著回來,她很歡喜麼?
「二哥,你眼楮怎麼了?還能看見東西嗎?大夫怎麼說?」
這真真奇怪,眼力不好了,反而能靜下心听出阿奴語氣里滿滿的關切。他以前怎麼都沒有注意到?
他模上一邊的眼罩,略略平靜道︰
「這眼罩里,已經沒了眼珠,右眼時而清明時而模糊,也不知何時會看不見,大夫也無能為力。」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該有的回應,便問︰「阿奴不問為什麼嗎?」
「二哥跟四姐,都是為南臨犧牲,何必再問為什麼?」她沙啞著,小心翼翼捧過他的手。「以後阿奴來保護二哥跟四姐,來照顧二哥跟四姐。」
徐二嘴角一抽。他看起來真的很需要人保護麼?
「不必保護我。」徐四在旁冷冷道︰「我是缺了四肢麼?不過是一條手臂,難道我不能用左手再拿刀麼?」
徐烈風素知她這個四姐性子硬,剛才她話真是說太快了,她正想諂媚一下,又听見徐二說道︰
「多虧你四姐拉了我一把,要不,今日我掉出的,是一條命,而不是一只眼。阿奴,這事我己跟長慕提過,本想終生不再回憶,但你是徐家人,自該知道自己親人的最後一刻。」
「嗯,我想听。」她輕聲道。
「那天,風很大,大得幾乎快吹走人了,京師來了方三郎與聖旨,要徐家一門全回京師,一切兵務與兵符交給方三郎。長年以來,邊關一定會有徐姓鎮守,這全召回去,簡直前所未聞,尤其小周剛交出降書,長慕曾說若有一日西玄欲取南臨,必借道小周,眼下正是該防範的時刻,陛下為何召我們回去?陛下雖不喜我們劣民,但,絕不會無故下這種旨,背後定有原因,我們本想隔日快馬回京搞清楚,再趕回邊關,哪知……哪知他們來得那麼快!那麼猛!」徐二至今想來心有余悸,他緊緊反握住徐烈風的雙手,咬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