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後那抹朱紅依舊未動,藉著風聲,他听見「嗚嗚嗚……」小貓似的哭聲。他心里略訝,這哭聲分明來自樹後,是他錯認了麼?崔舜華在哭?還是京城有另一個女人膽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雖然不太情願,尉遲恭仍是毫不遲疑地繞到樹後。
樹後的女子果然著朱紅深衣,高挑的身子縮成一團,埋膝痛哭失聲著。除非崔舜華是雙胞胎,否則眼下這姑娘,肯定是崔舜華沒錯。
思及此,他心里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樓前他及時救命,這崔舜華明明雙腿在打顫,居然還能連連跟他道謝,言語之間拿他當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樓里的舉手投足……半個月前那場夜晏開始,崔舜華就處處透著異常——在還沒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饒了崔家家樂,這實是道例。
他在原地好一會兒,她終于抹去眼淚,抬起臉,那眼兒全紅,滿面梨花帶雨比我見猶憐更躍上一個令人驚恐的層次。
尉遲恭不曾看過女人爆哭成這樣,但,她這哭法跟他見過的小孩滿面糊著眼淚鼻涕沒兩樣,他面色不變,平靜道︰
「連璧一直在白府大門等你。你要從後門走,也得連絡他一聲才行。」
舜華淚眼傻傻望他,一時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覺應道︰「好……」
尉遲恭不著聲色道︰
「今天的風,甚強,總是容易讓人眼里進沙土。」
「……嗯。」
「白府門外強風本是無心之過,這也怪不著白起,是麼?」
「……嗯。」
「天暗了,我叫連璧過來後門吧。」
舜華見他面色不改,轉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當作什麼也沒看見,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這里哭得天昏地暗簡直丟光崔舜華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啊!
以前她躺在床上時,總是懷著無窮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北瑭最健康壯碩的姑娘,而現在,明知一年後極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絕望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原來,世上有了希望,哪怕這希望隨時會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如今,老天給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認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膽戰心驚,無人可訴……連白起哥也不能。她不能自私地連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擔下來,這次崩潰大哭,就當情緒松一松,以後可要振作起來,不能丟了絮氏的臉,舜華鼓勵自己,亂抹著眼淚,模糊的目光落在尉遲恭背影上。
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擋在家樂前轉移她的注意,那時她尚未察覺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與戚遇明一逞英雄之爭,救上伊人姑娘對他必定有利,他偏臨時控制馬兒,不讓馬兒傷到人群,方才還替白起哥說話呢……
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憶絮氏舜華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間,其實她很期待他突如其來的拜訪,那簡直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當時他是抱著什麼目的而來,她該感激他的,不是麼?
她只來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時他還是處在痴戀佳人的配角階段,可惜佳人一直無意……
她……除了等崔舜華回來外,可以讓一個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華最後一年也不算白過……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猶豫。
與其自怨自艾過完這一年,不如讓自己過得有意義點!
舜華胡亂擦干眼淚,火速沖向轎子。
尉遲恭才剛入轎坐下,對年輕族人道︰
「走了。」話才說完呢,就被柔軟綿綿的嬌軀沖撞。他的俊臉立時黑了,第一反應是穩住轎子,不讓身邊的族人跌出轎外。
鼻間全是亂七八槽的香氣,想都不用想是誰在偷襲他。
「干什麼你?」他罵道,托住她的腰間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積極地湊過去,對他說︰「尉遲公子,你真是個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麼?出去!」
「我無條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蓋住她的臉,想用力推開她,听得她說出這種話來,其實很想一個用力,直接讓她頸斷人亡,少個禍害!無條件力挺他?不,崔舜華根本是為了戚遇明!還想再來害他麼?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
她不得不說︰「我鼻水流出來了……」
「噗。」有人笑了出聲。
舜華一回頭,就見身旁有個陌生年輕人。他穿著北瑭常服,眼上蒙著淺黃長巾,她下意識做出反應——硬出越過尉遲恭,擠到他與轎身夾縫間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里還是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不喜與不熟的人共坐。
尉遲恭面色微變,見她擠來擠去為自己爭取空間,他終是稍稍挪點位子給她。
「當家何時認識如此活潑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著,轉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遲族人。」
蚩留?舜華不識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國土上敢拿明黃巾蒙眼的,她敢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記得尉遲一族出身名門,家中幾代出生神盲者,雙眼看不見,但,第六感卻出乎常人,甚至能代北瑭陛下與上天溝通。
入宮當神官者,需摒棄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為皇上做事……台面上規矩是如此,但神官怎會不暗自為家族謀福呢?神官里,像他這樣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將來能當上大神官的,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與上天說話啊……不知道老天會不會偷偷跟他說,她是冒充的崔舜華?思及此,她下意識把自己縮小,試圖藏在尉遲恭的身側,開始後悔上轎了。
尉遲恭沒察覺她的急速縮水,對蚩留低聲道︰
「她是崔舜華,你不是識得麼?」
舜華耳朵長長,連忙補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聲音你听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著微微一笑︰「這話說得有趣。不知兩位在玩什麼把戲?崔家舜華小姐不喜有人冒充,小姐出轎後莫再提此事。」語畢轉向尉遲恭,不解為何平日照顧老小的當家,居然陪一個姑娘玩這麼危險的游戲。
舜華聞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話不說抱頭逃出轎外,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但她心知要真這樣做,那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她力持平靜,淡淡地說道︰「神官沒了眼力,耳力也差了麼?我崔舜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竟說我是冒充的,怎麼?你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她內心流了一缸子的淚。對不起,神官大人,請不要記恨,不要回去詛咒我啊!
尉遲恭對崔舜華這等說話態度早已習慣,只是這次她語氣虛了不少。他沒放在心上,只道︰「她確實是崔舜華。」
蚩留聞言,停頓半天,綻出笑來。「是我失禮了,還盼崔當家見諒。」
「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規矩,神官可以回家過上一夜,現時你也是要回尉遲家住上一晚?」舜華試探問著。
「我回府里與當家一塊用飯,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听尉遲恭對轎夫吩咐繞到白府大門前連璧那兒,她連忙插嘴︰
「尉遲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話與你說。」
他看著她。
她淚珠尚盈于睫,但唇瓣一揚,嫣然一笑︰
「尉遲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來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卻淡得跟無味清水一般,這是大大不妥。這樣吧,舜華就賣你個面子,上尉遲府住蚌兩天,咱們琢磨琢磨,看看有什麼好法子讓你贏得美人心。」她刻意低聲說著,實在不想讓他身邊的神盲者听個仔細,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