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對我很好,每年他都陪我過除夕。」
蘭青聞言,撇開頭不再理會她。
馬車里一時出現窒息的沉默,長平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仔細看著戴著面具的蘭青,看著看著,又覺得心里有些她無法控制的癢意。
「別再看了。」他心里有些不快,但轉向她時,又是面帶微笑。「喏,把手伸出來。」
她包扎過後的雙手伸到他的面前,他輕輕替她調整一下,笑道︰「依你這傷,要是半夜鬧起高燒也不意外。」
「蘭青要不要模模我的額頭?」
他一愣,又保持笑容。「好啊。」他撫上她的額面。
「蘭青,你的手好涼啊……」跟記憶里的溫暖,完全不一樣了。
「是麼?」他不以為意,笑道︰「你自己小心吧,有點燙兒。」他要抽回手,哪知被長平緊緊抓住。
他眉頭一動,忍住撥開她的沖動。他笑︰「別鬧了,都是幾歲的大姑娘了。放手。」見她沒有動靜,他看著她的傷布又滲著血,他語氣略重︰「放手。」
「蘭青,為什麼你不要我?」她豁出去,撲前要抱住蘭青。
這小蠻牛!
蘭青直覺袍袖一揮,將長平震開,他坐在靠近車門的地方,這一彈,眼見長平就要跌出車門。
他又出于本能地,拉了她一把,她整個人不受控制撲進他的懷里。
蘭青呼吸短暫停頓。大妞、大妞,這姑娘就是大妞嗎?為何他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冰涼的手指想要撫過她的頭發,但始終沒有落下。
「大妞,這幾年來,你都作著什麼夢?」他輕啞問著。
「……只要一閉眼睡覺,我就夢見小時候。」夢著那段最美好的日子,就算傻也好,不知道血海深仇,只有蘭青疼著她。
「是嗎?」他輕輕一笑︰「我雖記不清那一年地牢里的細節,但這幾年來,只要我一閉上眼,我就夢見那一年里無止境的痛苦。大妞,我怎麼也夢不到那十年里的日子,更別說夢上你了。如果沒有那十年松懈我的心防,我又如何會落到那猶如地獄的一年?」說到最後,他已隱有恨意。
他察覺這姑娘蠻干要抱住他的腰身,他一怒之下,也不想理她是不是發燒,袍袖一揮,任她滾出車外。
蘭青咬咬牙,這麼爛的武功,傅臨春是怎麼教她的?他尋思片刻,跟著下了馬車,她正狠狽地跌在大雨沖刷的泥地上。
她雙手不便撐地,所以他彎身扶起她,笑道︰
「大妞,听見鼓聲了嗎?」
大雨之中隱約有著咚咚鼓擊聲。
他也不理雨勢有多大,拉著她走向鼓聲之處。
「這鼓……昨晚听過。」她輕聲道,目光四尋,但雨勢過大,地上都起了陣陣白霧,掩去部分視野。
他回頭看她一眼,柔聲笑道︰
「大妞,你一直惦著我的好,是不是?」
她看向他。
「不會氣我,是不是?」
「……我會氣蘭青,可是,我絕不會傷害蘭青。」
他不理,硬是牽著她往某處走去。
蹦聲漸大,她看見隱約的黑影,正是那個叫蘭樨的跟其他蘭家弟子在與人搏斗,有弟子在擊鼓,華初雪在旁看著,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華初雪面色帶著興奮,無浪也在幫忙蘭家弟子,但在她眼里,無浪像是在玩耍,根本沒有用心打。
「哼。」
她看向蘭青。
蘭青停步,朝她笑道︰
「大妞,這鼓聲多好听,是不?它是蘭家殺人時的鼓聲。這幾年我就靠它活著,這聲音真好听,蘭緋當初加諸我的一切,我也可以回報在他們身上,讓他們恐懼讓他們害怕。」
「蘭青,都過去了!」她用力說道。
他狠狠瞪向她。「都過去了?你說得這麼容易!必家血案對你來說都過去了?」
她目不轉楮,重復一次︰「都過去了!」
他咬牙,忍氣笑道︰
「關長遠有你這種女兒,是他一生的遺憾啊,連仇都沒人替他報啊。」
「仇人衛官已經死了!」
蘭青撇開頭,不看她。
遠處有人竄出蘭家弟子的圍攻,江無浪微地一側,有意讓那人逃走。偏偏那名江湖人逃走的方向正是蘭青這頭,江無浪一回頭,面色異變,喊道︰
「長平避開!」
長平見蘭青似乎沒有要讓開的打算,直接展開腰間流星錘,硬是接下來人一招。
蘭青冷冷地看著她被踹中肚月復,整個人彈了出去。江無浪一急,疾步的同時,撿起小石擊向那江湖人的背心。
無巧不巧,長平忍疼躍起,小石與她差距不過一點距離。
「長平低頭!」江無浪大驚。
蘭青繞到長平身側,以氣勁震開小石,奪取那名江湖人手上的劍,接著,他嘴角泄出狠笑,迅雷不及掩耳,反手就是一劍。
頭顱落地,濺起一地的泥水。
蹦聲終止。
長平動也不動。
蘭青沒回頭看著她。
「好快樂哪……大妞,你懂嗎?這,就是我現在的快樂。」他笑,笑得非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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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啦啪啦,雨落屋檐。
一入夜,她還真的發了燒。
江無浪端著苦味四溢的藥碗推門而入。
長平滿面睡意,剛好從床上坐起來。
「怎麼不多睡點呢?」江無浪笑道,坐在床緣,要將藥碗遞給她,但見她的雙手還傷著,又瞄了眼客棧薄薄的牆壁。
棒壁,是蘭家家主呢。
「來,我來喂你。」他故意說著。
「謝謝無浪。」她以袖尾抹去滿面的汗,張嘴任江無浪親熱喂著。
「瞧你,老說自己跟牛一樣健康,這次,真的傷到根底了,是不?」他笑著說。
長平連喝了好幾口苦藥,先暫停一下,自腰袋拿出蜜餞塞進嘴里掩去苦味後,才老實說著︰
「現在才知道藥這麼苦。」難怪以前蘭青都臉露古怪地喝下它。
「哈哈,你自己寫的藥方,可自嘗苦果了。這藥你在晚飯前已喝一碗,還要再喝幾次?」
「喝完這次再睡個覺就沒事了。」她道,示意江無浪將碗舉到她唇邊,她一鼓作氣一口喝完。
苦藥一喝完,她又出了滿臉大汗,面色依舊紅撲撲,卻跟先前那病態的燒紅不同。
江無浪在旁看了,只覺驚奇。
照說,江湖人的孩子,最終該走入江湖,怎麼關長遠的女兒好像走到另一條道上去了?
他不由得衷心贊美︰
「你真厲害,要是公孫紙的醫術能讓你傳承,不出十年江湖必有個小神醫。」
平常要他贊美她的功夫他只會心虛,但在治風寒高燒這上頭,他必須說,她極為出色到曾有一度他懷疑關長遠根本是不世出的神醫,才有這樣的孩子。
她十二歲那年神智大開後,李今朝受了場風寒,長平擔心她,主動守在榻前替她把脈,李今朝也不拒絕,就這麼任著她搞小孩子游戲,哪知李今朝才移了碗藥,一覺起來居然生龍活虎了。
把雲家莊弟子嚇得差點以為長平被哪個神醫魂附身了。
後來,他才知道,是蘭青曾受過風寒,那時她翻過公孫紙謄的醫書,里頭她挑上風寒治病替蘭青抓藥,那記憶留存下來,這才能融會貫通替李今朝把脈看病。
他也深受其惠,自然明白長平的厲害,只是,很可惜蘭青只生過風寒,所以,長平從未翻過醫書的其它部分。
蘭青、蘭青,在她的生命里影響何其巨大啊!
「你今天看見了,那樣的不眨眼,已非昔日蘭青了。」他柔聲道。
長平沒有吭聲。良久,她才道︰
「如果我在地牢里一年,也許我連撐也撐不下去,蘭青能撐下來,我只會感謝老天。無浪,如果沒有他,就算我活了下來,我腦海中只會留下在關家莊的最後一夜……如果我變成只記得血海深仇的長平,你還會喜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