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青一頓,思緒全停,沒法思考。
當他回神時,慢慢攤開掌心。方才,這老實姑娘塞進他手里的……他心里輕顫,湊近鼻間一聞,原來是腌過的蜜餞。
剎那間,有著些許瘋狂的面色驟變。
長平掙扎起身,模到泥地上被錦布包住的方盒。這盒子是放在無浪包袱里的,準是剛才她落難踢飛,這才滾出來。
「蘭青!」
明知她不會見到他的臉,蘭青還是狼狽連退幾步,不顧一切疾快拾回他的面具。
她以為他要離開,又氣又急,錯過這次,再見無期!
「蘭青,鴛鴦劍在這,它可以證明啊!」她大喊。「蘭青,我是大妞!大妞啊!」
空氣中瞬間出了異樣氣流,有人長劍出鞘!蘭青回首,本是驚慌的眼色流露殺氣,掠前扣住那正被奪去的鴛鴦劍盒。
「這是許願成真的劍,你放手!」正是其中一名江湖人。
「你想許願?下地獄去許吧!」蘭青使力撥開劍盒,盒里劍身彈向空中,他不去搶,精準掐住對方頸骨,一個使力,對方骨斷氣絕。
接著,他听見她衣料被劍刀劃破的撕裂聲。他要對付的,本該是另一個殺向大妞的漢子,偏教搶劍的人給擋住。
「關大妞,你體內的劍給我!」
蘭青听聲辨位,將手里蜜餞凶猛彈出的同時,奔前彎身托住長平的腰身,正要引她退後,稍遠處的華初雪點亮了火折子。
那蜜餞,深入那漢子的眉心,而漢子還緊緊攥著大刀不放,顯然至死也要一窺關大妞體內的許願之劍。
長平胸前的衣衫已被割開大半,里頭的肚兜若隱若現,她雙手還死扣著刀鋒,硬是擋住致命的力道。
蘭青心中大凜。他出手要是再慢點,她十指定會被尖銳的刀鋒齊切而斷。
蘭青見她雙手皮開肉綻鮮血淋灕,極快封住她的穴道,硬是一指一指掰開她的手指。
明知她正密切注視他的面具,但他不理,直到他把沾血的大刀丟棄,一腳踹開尸首,才慢慢抬起眼。
那是一個不喊疼又一臉倔強的年輕姑娘。
他目光略低,落在她腰間的寶貝袋上,袋口露出白絹一角,他抽出來一看,果然是他要找回的白絹丹青。
白絹上,是大妞幼年的相貌。他垂目注視良久,再徐徐看向眼前這死盯著他不放的小泵娘。像麼?怎麼他一點也看不出來?怎麼他一點喜悅之情也沒有?
「把手包一包吧。」他終于開口。
「蘭青,你終于肯認我了嗎?」
第八章
子時剛過,鞭炮連串爆開,一大一小坐在舊屋前的長凳上,小的那只比去年古同了一點,還是一身大紅毛衣裙,她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目光又落在那扇老舊的門。
「要喝點熱茶麼?」大的那只繼續嗑著他的瓜子。
「蘭青說我跟小牛一樣健康,我不冷的。」
「嗯,有好的身體是件好事。我差人連送三封信,提及你因禍得福,會說話也比以往聰明了,但蘭青沒有回應。今年你該死心了。」
「……師父,蘭青說,只要我希望,他就會一直在家等我的,每年正旦他都會陪我的。」
「他說過這種話麼?只要一個人還沒死,那麼,他說出的話隨時都會被自己違背。蘭青還沒死,他的諾言自然可以被自己打破。」
小的那只沉默了。
良久,她才問道︰「為什麼呢?我以為蘭青會跟我一塊生活到很老,師父,蘭青不喜歡江湖生活,不是嗎?」
「妞兒,能在江湖里留到最後的,既不是功夫高強者,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而是像蘭青這種人,他天生適合江湖。」
「我不懂。他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再適合也是不喜歡。」她賭著氣說。
「嗯……我年初曾跟他打過照面了。沒有說話,就那麼一面。」
她迅速轉向他。「蘭青好不好?他怎麼不跟師父說話?他沒問我麼?」
他看向天空,答非所問道︰「妞兒,蘭青的眼楮,已經跟蘭緋一樣瘋狂了。」
她的個性倔又悶,簡單地說就是不討喜。如果有師兄弟欺負她,她多半不反擊;若有好東西給她,她也不會給她認為不重要的人,她只會分給今今跟蘭青——這是蘭青教她的。
她記得,有一年,她得到一盒珍貴點心,她收著不吃,想等蘭青回來後給他吃,接下來的每一天她總是小心察看那些點心,怕蘭青晚回一天,那點心就失了味道,她想一塊跟蘭青吃。
最後,是今今跟她搶奪那盒發臭的點心,一把丟了,她才徹底覺悟。
蘭青不會回來了!
不管她再如何假裝點心沒有壞,蘭青都不會回來了!
長平捂住發痛的眼眸,但她的雙手更痛,痛到連骨頭都像被人砍成七、八十截,她咬牙悶哼一聲,微地張眼,看見雙手被青色長布包得實實在在。
青色長布是她的衣衫,是她特地換上的新衣要給蘭青看的啊,是誰撕下她衣裳的……驀地,她想起野地的殺人奪劍、似火的蘭青……
她猛然起身,門外已是天白,又低頭一看,自己只著破碎的衣裙,覆著陌生的女衫。
這間小房,蛛網四結,只有床的附近稍稍清理了下。她愈見愈眼熟,心里一激動,翻身下床。
她雙手筋肉抽搐,但她不理,迅速套上那陌生女衫,疾奔出門。
門外,是殘破不堪的庭景。雜草叢生,沒有人打理過,泥地的顏色偏暗紅,仿佛被大量鮮血洗過……
她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走了幾步,看見本該高懸門戶如今倒臥在雜草間的小匾額。
平安居。
「大妞,這是你爹特地請大師寫的,平安居,保你一生平安。」
必家莊!這是關家莊!長平迅速回顧四望。
她記得她記得!娘細細跟她解說平安二字的意義,那時她听不懂,只知爹遺憾她的出生,只知娘疼她!
「看,大妞,那樹有百年了哦,等你長大後,它一定還在,等你成女乃女乃後,它還是會陪著你,代娘守著你。」美貌婦人抱住她,笑著說。
她看向左邊早已被尋寶劍的賊人砍成數截的老枯木,熱氣洶涌入眼底。關家莊、關家莊,自十二歲後,最常浮現她腦海的,是最後那一夜血流成河的記憶。
長平閉上熱得發酸的眸子,任由回憶蔓延。
本是腐朽染血的庭園,在她眼皮里化為綠意盎然,一幕幕在她周圍流轉——
「我這孩子啊……」關長遠雖是語氣無奈,但抱起她的動作仍帶著疼愛。「是有點遺憾,這兩年你嫂子定要再懷個聰明孩子,以後也好照顧大妞。」
美麗的少年在看向她時,黑眸抹上溫柔。「傻一點也沒什麼不好啊,不會害人。來,大妞,蘭叔叔抱,蘭叔叔就愛你這種單純又傻氣的性子……」
上一刻是涼亭里兄弟倆閑聊的場景,下一刻她娘親卻隨著她爹走出屋子。
「遠哥,我總覺得,蘭青有點問題。」
「有什麼問題呢?」
「在江湖上他的名聲……」
「他那樣的遭遇絕非他所願,你若這樣疑他、看輕他,我們又跟那些糟蹋他的人有什麼兩樣?」關長遠看著大妞學走路,搖搖擺擺地走出平安居。
院門外,美麗的少年對著大妞做出噤聲的動作,美麗的眼眸里讀不清的思緒,大妞看不懂。
現在她懂了。
輕風掃過她年輕的面容,她張眸走上斑駁剝落的老廊,被青布包扎的掌心輕輕撫過灰色的爛牆,回到她先前的小房。
房口的舊門已塌,四角也早就腐爛了,她站在門口一窺本該是小孩兒的睡房。
必長遠站在門口,對著房內抱著大妞的妻子,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