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她十二歲,稚氣滿面,個頭只勉強到他的胸前,一身男裝穿出去,誰會當她是女孩家?
他煩心一會兒,見懷寧還站在原地,遂道︰「懷寧,咱們先上亭里去吧。」
夜風拂面沁涼,半是廢墟的阮府暗影幢幢,全仗燈籠才能辨視眼前景物。兩人並行進亭,鳳一郎取出火折子,點起桌上燈台,狀似不輕意地問道︰
「懷寧,當年你是怎麼上山學藝的?」
懷寧看他一眼,隨他入座,冷聲道︰
「被撿上山的。」
「原來是撿上山的啊……你沒有想過離開嗎?」
「有飯吃,為何要走?」
「……這倒也是。」懷寧跟他同是窮人家出身,他能明白有飯吃就是一切的心理。他輕聲再問︰「將來你學成之後,打算往哪兒發展?」
懷寧慢吞吞地答道︰「不知道。」
「你也十四了,難道對未來沒有期望嗎?」
「你呢?」懷寧很少主動反問人,但今晚,他問了。
鳳一郎一怔,緩緩垂下眼,掩去眼色。
懷寧也沒執意等到答案,只是掃過阮府荒蕪的花園。突然,他又主動開口道︰
「我被撿上山時,才知道我被冠上師弟的稱號。我的師姐,年紀小、個頭小,童言童語令人討厭到想踹她一腳,可惜她力氣過大,我不敢偷襲。」
「……那時冬故幾歲?」
「四歲。我一看就知她是千金小姐學武控制力道,難搞定的是老頭子,討好他就夠了,只是,我偶有奇怪,一個千金小姐跟我搶什麼飯吃。」
鳳一郎聞言,笑出聲︰「冬故的胃口很好。」
懷寧沒理會他的話,徑自說道︰
「那時,我很久沒有吃過新鮮的白米飯了。我才狼吞虎咽塞了兩碗,回頭一看飯桶空了,她還意猶未盡地吃著最後一口飯,我火大,罵她只懂搶飯吃,我長那麼大沒見過那滿桶子的飯,就算飯發霉也夠我吃上兩個月了。」
鳳一郎並未打岔,想象著小小冬故明明肚子餓,卻一臉迷惑委屈的樣子。
「後來,她每天吃了兩口飯就跑了,我以為她鬧意氣,懶得理她,直到有一天,她餓到爬不起床來,我才發現原來她是一個喜歡公平的千金小姐。她在數我自出生後吃了幾頓飯,她也得少吃幾頓,就因為我跟她是師姐弟。」嫌棄歸嫌棄,但他語氣倒有些懷念。
鳳一郎抿著嘴,不再吭聲。四歲就懂是非公平,這令他感到憂心。尤其……
第一個,是懷寧。
第二個,就是他鳳一郎了。
與她出身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讓她自幼體會到盛世下的假象。這仿佛是冥冥中注定……如果沒有他倆,也許,冬故就真是一個力氣大點的千金小姐。
倘若他在她接下來的日子,左右她的思想,會不會讓她避開為官之路?
明知自己也開始在多想了,但他總是害怕有一天她真會……
腳步聲由遠而近,鳳一郎抬眼看去——
十二歲的冬故,還是個小孩子。雖然懂事多了,但外表上仍是一個充滿稚氣,根本沒有發育的小泵娘。
她穿上女裝,嬌俏可愛,但眼神正派直率,眉宇神似阮臥秋的英氣,乍看之下,確實有點像鳳春,只是,鳳春沒有她這麼積極,這麼清徹。
「一郎哥!」她開心地走進亭里。「我在廚房找到幾個包子,一塊吃吧……一郎哥,我沒穿好嗎?你這樣看我。」
鳳一郎面帶微笑。「我在看,妳何時才會長大?」
「快了快了,我已經追過當初一郎哥來府里的年紀了,接著就要再追過一郎哥現在的年紀了。」她笑道。
「等妳追到我現在的年紀,也該是出嫁的時候了。」他低喃。嫁給懷寧是最好,懷寧明白他跟冬故間的情誼,自然不會狠心斬斷,但如果嫁給其他男子,那他倆之間的緣份怕是盡了。
她抓抓頭,小聲地問︰
「一郎哥舍不得我嗎?」
「是有點兒。」他含笑。
「那……」她一擊掌,笑道︰「我也舍不得一郎哥,如果一郎哥不嫌棄的話,等我十五、六歲,一郎哥隨便把我娶娶就好了。」
鳳一郎本想岔開話題,但正好懷寧在場,遂道︰
「我年紀比妳大了點,身子又不好,太委屈妳了。這樣吧,懷寧身強體壯,跟妳長年相處,一定十分喜愛妳。不如——」他信心滿滿引導她的視線,一塊轉向懷寧。
一身黑衣的懷寧已支手托腮,裝睡中。
鳳一郎一怔。懷寧這擺明了是避她如蛇蠍嘛!他趕緊解釋︰
「冬故,妳才十二歲,還不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之愛的差別。瞧,妳對我,是不是跟對妳大哥一樣的感情?妳能想象跟妳大哥成親嗎?」
她搖搖頭,似懂非懂,想了半天,嘆道︰
「冬故難以想象。可是,師父說,我這性子萬分不討喜,如果不是看著我長大的人,可能無法接受我。我想,反正人都是要成親的,那一郎哥或懷寧,隨便將就我一下好了。」她的想法很簡單,三人都是要在一起的,就不用費心另謀什麼心愛的男子了。
「真是胡來!」鳳一郎臉色微沉︰「這種事哪來的將就?如果妳對妳的夫婿只有兄妹之情,那才真正糟蹋了妳。現在妳還小,不懂這種事兒,等將來妳明白,就會了解我不適合妳,倒是懷寧他外在條件極好,妳一定很容易喜歡上——」
「我喜歡安靜、乖巧、溫柔、力氣小、笑起來不會露齒,十二歲已經發育完成的姑娘。」平板的聲音忽地響起,阻止鳳一郎的鼓吹。
「懷寧……」她懷疑地轉向忽然清醒的師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麼?」
懷寧自行倒茶,道︰
「補充,我只想要一個我一輩子不說話她也懂我,不會專問我廢話的老婆。」
「……」她可以確定懷寧在某句話里諷刺地了。
「算了,你們都還小,現在談……都太早了。」鳳一郎拉著冬故坐在石凳上,輕笑問道︰「冬故,我正想知道這次妳回來,路上可有趣事?」
「沒有什麼趣事,不過,冬故想請教一郎哥一事。」
「妳直問無妨。」
「我跟懷寧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見衙門審案,于是停下半天看看,我不明白為何縣太爺要如此判案,請一郎哥指點……」開始說起整個案情的經過。
鳳一郎暗自一怔,瞪著她訴說案子的嚴肅神色。
他渾身有些發寒,到底是二官一商的命理在她身上驗證,還是她本身性格所致?是鳳春的潛移默化逼她走上官路,還是他影響了她?
他該怎麼做?
「一郎哥?」她有點擔心︰「你是不是受風寒了?」
小手關切地撫上他的額面,他輕輕拉下,注視她良久,終于開口︰
「冬故,妳先告訴我,妳在山上練武時,可有做我交代的功課?」
「有!我答允過一郎哥做的事,一定會做到的!」語畢,她又有點心虛地答道︰「只是……冬故太笨了,有很多地方,都不懂。」
「那好。妳何時回山上?」
「年中才回去。」
他盤算時間,沉吟道︰
「雖然阮府已無往日榮景,但也開始步上正常的生活,府里有我沒我都一樣了。冬故,我去跟鳳春說,等妳回山上時,我跟妳一塊走。」
她錯愕得瞪大眼。
鳳一郎心意已決。「回山上後,妳照樣練武,剩余時間我再教妳功課,如此一來妳有疑惑,我當下也能為妳解說。再者,回府路上,妳所見所聞如有不解,我亦能在旁說明,弄到妳清楚為止。」
她有點嚇到,很含蓄地問︰
「一郎哥,你身子挨得住嗎?」明明一郎哥不喜歡外出,不喜歡有人盯著他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