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了口氣︰「小姐,妳是小姐,我只是僕人。妳不必花心思討好我。」
她看著他,小臉疑惑。
鳳一郎閉了閉眼,捻過自己一撮白發。
「小姐,妳看見了嗎?」
她不解答道︰「一郎哥是白發,我早就知道啊。」
「那妳記不記得,後羿射下九個太陽的故事?」
「一郎哥說過。」她也把這故事背給懷寧听。雖然懷寧老是一臉無聊,但她想,懷寧是听進去了。「一郎哥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十個太陽在欺負土地上的百姓,所以,百姓里的英雄自告奮勇,出面射死九個太陽。」
他微笑,苦澀地說︰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說法。小姐,每天妳一早起床,就有一個太陽天天照著妳,可是當妳走進屋里的角落里,太陽是無法照在妳身上的,對不對?」
她想了下,點頭道︰「是這樣沒錯。」
「當年,天空有十個太陽,所以連躲在角落里的百姓,也能得到溫暖。但這世上終究是無視少數人的。後羿將九個太陽射下,天天站在太陽下的百姓因此而歡喜,角落里的百姓卻永遠只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妳明白嗎?」
她一臉困惑。良久,她才小聲問︰
「一郎哥,我不懂。角落里的百姓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
他聞言,幾乎氣暈了,不由得痛罵道︰
「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妳這種話,跟『何以不食肉糜』有什麼區別?這就是妳是千金小姐,而我是僕人的分別!小姐,妳自幼生長在眾人憐惜的環境里,怎會了解一個乞丐的心理?妳一頭黑發,怎會了解少年白發的痛苦?」
「何以不食肉糜」的故事她听過。一郎哥這樣說,等于明示她跟不知民間疾苦的晉惠帝是一樣的。
她小臉脹紅,很想跟他抗議︰一郎哥就是一郎哥,跟頭發有什麼關系?
如果她長大了,就能懂得一郎哥心中的痛苦嗎?如果她長大了,就不會惹一郎哥生氣了嗎?她討厭千金之軀,每次一郎哥說出這四個宇,神色就充滿了怨恨。
一郎哥恨她嗎?她很想問,卻又不敢問。
鳳一郎嘆了口氣,輕聲道︰
「小姐,夜深了。妳回去吧,人各自有命,老天爺本來就不公平,明天師傅還要過來講課呢。」
阮冬故看著他一會兒,低聲說道︰
「一郎哥,你好好休息。」語畢,垂頭喪氣地走出去。
她的背影像個縮水小老人,但這一次他笑不出來。
他抹了抹臉,本想攤平再睡,但他天性見不得浪費,下床熄掉桌上燭燈。
桌上是她默寫卻寫得七零八落的《禮記•禮運》,她的字丑,教了她好幾次毛筆的拿法,她還是學不來一手好宇。
厚厚一迭的紙全是她默寫過的,他可以想見她在這里至少待上兩個時辰。
就因為他陪著她念了幾年書,她就這麼看重他嗎?
她怎能體會他的心情?他已經要十五了,這些年來他很努力地活命下去,可是,一想到他必須以這副異于常人的相貌繼續活下去,他又痛苦到幾乎想重新再來一次!
她是千金小姐,一生一世就這麼一帆風順,她怎能了解?她怎能了解?
當他走進那扇知識之門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的才智遠勝于常人。師傅講課一遍,他已全盤了解透徹,甚至舉一反三,見師傅臉色不對而立即識相收口。
他讀一年書,等于他人苦讀十年。
老天爺賜給他天生的才智,卻也給了他一副異軀,給了他在這世間最低等的出身!
如果他一輩子只是個農家子,不曾察覺自己的聰明,那麼他不會有所怨恨,不會有所不滿。
但,正因他有了滿月復知識,才真正明白,在這世上他再如何拚命,也永遠不如個出身良好但蠢如豬的公子貴爺。
那,老天爺賜給他這種才智又有什麼意義?
他咬住牙根,瞪著她默寫出的文章,視線逐漸朦朧起來……
就算他不肯示弱,老天爺也早就將他狠狠地踩在腳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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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來,他的精神總算好些。
梳理過後,他注視著鏡中永遠不會改變的白發雪顏,一語不發地換上衣物,準備去賠罪。
他很清楚小姐不會在意昨晚他的冒犯,但鳳春在意,他也在意。
「何以不食肉糜」,對她來說,委實過重了點。就算她一輩子當個小晉惠帝,府里誰敢吭聲?
這時候,她跟懷寧應該還在書房學習吧?一年中,冬故有半年會待在府里讀書習宇,學習速度慢了點,只要他有空,一定陪讀,記下師傅的進度,回頭再慢慢教她。正好,現在可以了解她的進度……思及此,他加快腳步,走在陰涼的小道上。
對了,回頭還得找鳳春談一談。
這幾個月來,他已經換過三個師傅,每個師傅都已經沒有東西教他了,前兩天,鳳春甚至請了一名前任官員來講課。
那名官員日子過不下去,只好賣官回故里教書。
鳳春請他教的是,官場生態。
他早已起疑,但沒有針對此事質問鳳春。阮臥秋已辭官,府里根本無人可以赴京應考,鳳春總不可能叫他去考吧?
他來到書房,眼前一陣兵荒馬亂,師傅的怒罵跟鳳春的道歉隱隱傳出書房。
不用說,小姐又惹火師傅了。
他暗嘆口氣,正要進房一塊賠罪,忽地傳來——
「她不在里頭。」
鳳一郎循聲瞧見躲在涼亭打盹的懷寧,客氣問道︰
「那小姐在哪兒?」難道躲起來了?不對,他家小姐時常惹師傅不快,但絕不會躲避責罰。
「不知道。」懷寧張開眼,冷淡地說︰「里頭只有鳳總管跟老頭師傅。」
懷寧一向沉默寡言,鳳一郎是知道的。與其要等這孩子說明原委,不如他進書房問個究竟算了。
「你還是別進去,省得惹老頭不快。」懷寧又道。
「我……是主因?」鳳一郎疑聲道,睇向這個老成不多話的小孩兒。
「府上鳳一郎,白發雪膚,藍眼畏光,可以說是異于常人。」明明是蒼老的聲音,卻是出自于懷寧的嘴里。
鳳一郎一呆,立即明白懷寧是在仿屋內師傅的口吻。他從不知道上課老打瞌睡的懷寧,竟然有此長技。
「學生駑鈍,不知道我一郎哥是何處得罪師傅?他的相貌確實異于常人,但可曾對師傅不敬?可曾害過師傅?還是他背地里辱罵師傅?」
「……」鳳一郎嘆了口氣。這種語氣,自然是出自冬故的。
「那鳳一郎不僅相貌異常,年僅十四,才智已不屬世間所有,老夫懷疑他這等相貌是鬼神附身!阮小姐,妳資質低劣,也許正是被他所害!」老師傅的聲音。
懷寧自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鳳一郎,繼續仿阮冬故的腔調說著︰
「胡說八道!我是笨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一郎哥沒來之前,我就是這樣了!你是師傅,有學生青出于藍勝于藍,有學生才智勝于師傅,師傅該感到喜悅啊!何以背後說他閑話?如果師傅已經沒有東西教給一郎哥,您不是該感到驕傲嗎?」
「……小姐她太過火了。」鳳一郎垂下視線。這種事他常遇見,那個直性子的小姐何必為他出氣?
「然後她就跑了。」懷寧換回自己的口氣,平板道。
「跑去哪兒?」這不像冬故的所作所為,有錯就認就是她的好性子之一。
「她問我一件事,然後,我就給她一樣東西。」
鳳一郎警覺地問︰「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