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人口販子氣得哇哇大叫。
因為昨晚有一批小孩趁夜逃走,同時帶走一袋食物跟一箱衣物。
只剩他了。
「老子官也不報,把他們的戶帖都給燒了,看他們在京師怎麼混下去!」販子瞪他一眼,罵道︰「要滾的不滾,專給老子惹麻煩!」
他當作沒有听見,在毒辣的日頭下挺直身子,表現出自己最有朝氣的樣子。
在京師,都是販子去聯絡大戶人家來挑孩子,孩子愈來愈少,少到好幾戶人家挑了幾回都空手而回後,販子索性在大街上叫賣。
每天天一亮,他就得在街上站著,站到入夜才能回車上睡一覺。這些日子,他的臉、他的手,甚至藏在衣下的肌膚都痛得要命,但他不能吭聲,也不敢吭聲。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的機會了。他不是快死的老頭,真的不是,所以,老天爺,請不要這麼快舍棄他吧!
不知不覺,晚霞籠罩了整座京師,他的內心開始發抖了。
「收拾收拾,趁還沒有天黑出京。」販子說道。
「等等,大叔,再等一下……」拜托,誰來買他吧!他可以做事的!可以的!
「再等也是白費工夫,待會出去,我把你的戶帖還給你。」
一還給他,就要丟棄他了吧?
他還是個孩子,會連份工作都找不著啊!怎麼辦?怎麼辦?
驀地,他想起昨晚那句「自己命運自己開創」,他也想自己開創啊!可是,老天爺在他出生時就已經不給他機會了,他不想當乞丐!他還有夢想,還有——
「走了。」販子收拾完畢。
腦袋轟轟作響,半失焦距的藍眸映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京師是金碧皇朝最繁華的地方,難道連這里也容不下他嗎?
人口販子急聲催促著,他腦袋一片空白,慌亂之中,他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用力抓住路過的青年,嘶啞叫道︰「公子,買我好不好?我能做事的!我不老,真的!我能做事的!」
「你……」被抓住的錦衣青年受到驚嚇。
「喂,你做什麼你!」青年身邊的隨從要拉開他。
他死抓著最後一線希望不放,干啞叫道︰
「我真的可以做事的!鮑子,你買下我吧,多少錢都行,你要我做什麼我一定做,我不偷懶也不會生病的!你買我吧!」
「你這侏儒干什麼你?再拉著不放,我押你去見官了!」那隨從罵道。
「等等,他不是侏儒,他還是個孩子……」錦衣青年遺憾地微笑︰「小兄弟,我府里不缺人,沒法買你,再說,我家老爺不在京師,我沒法作主的。」
他叫他小兄弟……這人看得出他只是個孩子嗎?只有這個人看得出來啊!
「你不要我,就沒人要了……」
「阮府真的不缺人,況且你太小了……」青年壓低聲音,沒讓那販子听見。「你身子不適合做粗活,還是快回家吧。」
回家?回家?他想回家,好想好想。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他好想他們,他想回家,真的好想。
可是,他家把大門關上了,他回不去了。
他爹說,天下之大總有他容身之處,只是他的家鄉太小了,容不得他。京師夠大了,還是容不下他,他實在不知道天下還有哪里比京師更大,能容得了他這副模樣?
「小兄弟……小兄弟!寧兒,快抱住他!他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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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大,哪里才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也有頭發啊,只是白了點,為什麼一直不給他機會?為什麼他一出生就是小老頭的樣子?他偷听過學堂里的夫子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才幾歲?為什麼這麼快就老了?
「好奇怪喔……鳳總管,這小孩……妳確定他是小孩嗎?」
「嗯,是小孩。要說起來,應該只比咱們小姐大不了幾歲吧?唉,這小孩曬成這樣,一定很痛,妳去取藥來。」
「如果他是小孩,怎麼會是白發白眉?妳瞧,他連身上的毛都是白的呢,會不會是白猿妖怪?」
「妳胡思亂想到哪去了?我听老爺說過,確實有這樣的人。他跟小姐沒有兩樣,只是毛發是白色而已……是不是我涂藥涂得太用力,怎麼他掉起眼淚來了?」
他聞言,連忙張開藍眸,低聲叫道︰「鳳總管,我沒事,謝謝……」面前是兩名大姑娘。他呆了一呆,明明剛才是之前公子爺的聲音啊。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鳳春微笑。
「我……我……家里排行第二。」被曬傷的臉頰發熱了。
「那我叫你二弟好了。你幾歲了?」
「我……十五歲了。」
鳳春跟身邊的丫鬟對看一眼,笑道︰「我差點忘了,明天就要拿你的戶帖去登記,上頭也有你的出生年月日。」
他猛地抬頭瞪向她,小小的胸口劇烈起伏,喉嚨發不出聲音。
「我家鳳總管買下你了。小表頭,你真的有十五了嗎?我看你跟我家小姐一樣,了不起快六歲吧?能做什麼事?」
「不,我十一了!能做事!」他叫著,不顧身上疼痛,急急掀被下床。「我可以馬上做事!小姐,現在我要做什麼事?」
「等等,我不是小姐。」鳳春趕緊壓住他。「阮府在永昌,不在京師。府里有一個老爺,一名少爺跟一名小姐,我姓鳳,只是負責府里內務,蒙府里家僕看得起,叫我一聲鳳總管。」
「鳳總管……」這位置多麼崇高啊。
「你要有能力在府里好好做事,將來你也能坐上這位置的。好了,明天我們出發回永昌,現在先跟你介紹主子們。買下你的這戶人家姓阮,你的老爺是生意人,常年在外走動,少爺任官職,也不在永昌。在僕人里,你的年紀最小,要懂得長幼有序、先來後到的道理。」看他一直點頭,她也沒撂下什麼重話,柔聲道︰
「你要記得!在府里絕不能欺上瞞下,尤其是對小姐……如果你騙她,她絕對會信的,而我絕不允有人騙她,你明白嗎?」
「我會規規矩矩我會規規矩矩的!」
「還有,我想那販子東折西扣,也不會留下多少錢給你爹娘,所以我跟他只買下你三年契,三年後他多半也不會專程來帶你走……」
「三年……」那販子只會當他短命,不會回頭帶他了。只有三年,那時他才十四歲,不知道能不能在永昌找到謀生工作……
「那時你想簽終生契也行,咱們私下做。」見他從極度沮喪轉為欣喜若狂,她面露憐惜。「話先說明白,頭一年你不支薪,後頭每年會給你固定的工資,你要托人帶回家鄉的話,只要府里收田租有路過,可以順道幫你帶回去。」
他聞言,啞口無言。好半天才低喃︰
「我也能送錢回家嗎?我也能嗎?」
「如果你在府里乖乖做事,你愛怎麼用你的工資,沒人會吭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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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女人掌事,終究還是太心軟了。」
「那小表天生的富貴命,三天兩頭倒在床上不能做事,再這樣下去,鳳春也很為難吧。」
「鳳春不該買下他的,連半天活都干不了,在府里白吃白喝的,誰會服氣?」
他忍著渾身燒灼般的疼痛,眼楮幾乎快瞇成一直線,也要拚命拔著野草。
美夢太早成真了!
他以為他可以在這麼好的府里、這麼好的內務總管下頭干活,後來才發現他真的跟快死的老頭沒有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