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畢青心知他在胡謅,也沒有多加追問。能下地府已是萬難,帶回一個無助魂魄更是比登天還難。她輕輕蹭著他的大腿,低聲說︰
「佛哥哥,為什麼你要讓媚鬼跟著咱們?」
「因為他才知道天狼山在哪里;再者,他要跟咱們一塊去駝羅山,就絕不敢玩花樣。」
馬畢青總覺得不止于此,卻知道再多問,他也不見得會多說。
「那個,青青……咳咳,在嚴府里馮二爹跟妳說了什麼?」
「馮二爹?」她失笑︰「佛哥哥,他姓馮,名二哥,不是馮二爹。」
他管他叫什麼?他哼聲︰
「看得出來他對妳別有居心。」隨即吞吞吐吐地問︰「那個,他跟妳聊平康縣的閑事?」
「是啊。」
「聊到我?」
「是啊。」
「聊到我在平康縣的所作所為?」
「……是啊。」她話一出,頰面下的大腿肌肉頓時緊繃起來。
「青青……我……那個……」生怕她認定他是人性險惡里的一員。他的確是,卻不讓妻子這樣看他。
「佛哥哥是個好人,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佛哥哥是一個很善良、很疼惜妻小的好人,你從來都不說你在外頭做了什麼,我也從不問,因為我心里的佛哥哥不管做什麼,必定是為了保護我跟小四。這一回,我是想著,以後再也不會回平康縣了,我想知道你做了什麼,然後告訴小四,就算有一天……我們離開了小四,他也會知道他爹曾做的努力。」
萬家佛默默注視她的背影,拿過他換下的黑色外袍蓋在她單薄的身子上。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
「是啊,小四總該知道他的爹做過什麼。青青,小四終究是人,妳說,咱們能陪他多久呢?」
「我一直以為,無論如何,當爹娘的,都會比孩子早死。」
「這倒是。」那是說,如果一家都是正常人的話。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小四比咱們還老還早死,我真希望我能把性命分給他,若是被迫生離死別……我們該給他的,都給他了。」那聲音微微發著顫。
他垂下眸,輕輕來回撫著她的臉頰,嘆息︰
「是啊,妳說的都對。他是我兒子,當爹娘的,不就是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給孩子嗎?我也自認我該給的,一樣也不少,即使現在離開了,我也能確定他將來必是好男兒。青青,我的身教還不錯吧?」
「是啊……」這個萬家第二號小孩真的很愛轉移話題,逗她笑。
「那重點來啦,有一天,妳必須選擇,妳會選我還是小四呢?」
她閉眸忍不住笑出聲。「你跟小四,我都要。」
「哼。」連點好听話都不肯說。果然當了娘,自家相公就不是唯一了。他靜靜梳著她的長發,她像要睡著似的也不發一語,享受一會兒空氣流動的寧靜後,忽然听她低聲詢問︰
「佛哥哥,我記得我七歲時開始在馬車上生活,你想,如果當時我爹娘沒死,我會變得怎麼樣呢?」
他直想也沒想地答道︰
「那還用說?妳必定跟小四一樣,受盡爹娘的寵愛。妳忘了嗎?天下父母心,妳也當了娘,自然明白對孩子難以割舍的愛。」
「是啊。」她滿足應聲,然後漸漸沉浸在溫暖的夢鄉,身子也慢慢降溫,終至冰冷。
他神色溫柔地注視她,柔聲道︰
「青青,咱們一家都是在一塊的,就算妳爹娘來不及給妳疼愛,小四愛妳,妳的佛哥哥也愛妳,唔,我絕對是比小四那小家伙多的。我,萬家佛,于此時此地起誓,今生與馬畢青糾纏不休,唔,妳是我妻子,妻以夫為首,我自然能代妳起誓,妳,馬畢青,在我之前,絕不準離世。」
所以,誰犧牲了都無所謂,只要她跟小四安在,他一點也不在乎是誰死了。
七月初一鬼門大開斷魂日,誰斷魂都好,就是別要她跟小四,所以,他以駝羅山為誘餌,讓媚鬼跟著,若是有了機會,就讓媚鬼去替死吧!
人性險惡……其實,就算青青不這麼認定他,他也早就成為其中的一員了。
第九章
這半年來,每天清醒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樣的——
先是意識清醒,而後感到四肢冰冷,僵硬得有些發疼。馬畢青忍著微疼,暗暗運氣讓身子微暖後,才緩緩張眸。
她咬著牙,小心翼翼起身,看見佛哥哥背靠在樹干閉目沉睡。他一向淺眠,尤其這半年為了逃避陰差,他更是一有動靜就清醒,好難得看他睡得這麼熟……輕輕將蓋在身上的黑袍,覆在他的身子上,就蹲在他面前看了他好一會兒。
桃顏漾著柔情,傾前輕輕地吻上他的唇瓣。
真的好難得啊,這樣也驚不醒佛哥哥來。平常她要敢主動,一定會被他糾纏得又想笑又得安撫他這個大老爺的孩子脾氣。
「佛哥哥,你一定很累了吧……」她輕聲低語︰「若是真有那麼一天,能夠一家進了駝羅山,不再受累受怕,你也用不著跟人爾虞我詐,那該有多好?」再默默地瞅著他俊美的睡顏,心頭暗自起誓,只要她眼楮還能張著,她的眼瞳里就只會有萬家佛。跪地舉起右手,輕聲說道︰「天上的神佛,請保佑萬姓一家,我不求來世,只要今生跟我相公、兒子一塊就好了。」
她回頭看了眼萬家佛,心含滿足地起身。走到馬車前,看見小四睡倒在樹下,小嘴微張,像個呼嚕嚕的傻小子。她忍笑,趕緊幫兒子蓋好長毯,再在他紅嘟嘟的小嘴上親上一口。
她眼角瞄到跟小四背對背睡的嚴小夏,神色驀地淡了下來,盯著他一會兒,才在回馬車取木劍時,多帶一條長毯蓋在他身上。
她轉頭看見拂晨的霧氣漸漸發濃,要是不早點準備早飯,佛哥哥他們很快就要醒了。
在野外無中生有,于她是常事。順著草地向前走有溪,她可以熬點野菜湯;運氣好點,溪中有魚,可以搗碎魚肉,小四也可以吃得快樂。這對父子啊,每回啃著饅頭時,老是同時露出吞咽很困難的表情來逗她笑。
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想笑。
忽然間,溪水聲沒了,她頓時停步,注意到霧氣以奇怪的角度散開,她心知有異,以不動為萬變,眼觀四方,握緊手中木劍。
白霧散盡,她不由得倒抽口氣,瞪著只有幾步距離的小廟。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這是……當年我跟佛哥哥起誓的廟啊……」
縱然多年不見,她也不會忘。這間廟好陰啊!當年不懂事,不覺得這間廟有什麼問題,現在一看,廟身全黑老舊,從正面一進去,不到兩步就是破舊的供桌,上面奉著……
她的心一凝,立刻撇開視線。
那不是神佛像,絕不是。
天下絕沒有這麼巧合的事,她記得當年是在北方跟佛哥哥相遇,現在他們則是一路往南走,怎麼會在這里遇上這間廟?
四周的空氣有些陰冷,她暗自調勻呼吸,覆誦佛哥哥說過的話。
誰也帶不走她,只要她不是心甘情願,她體內有佛哥哥一半的魂魄,誰也拖不動她,她還是可以留在陽間,與他們一塊生活。
視而不見地轉身,要回頭找馬車所在之地。
忽地背後響起——
「青兒?」
霎時渾身冒出冷汗了。
「青兒!」呼喊聲有些淒楚。
馬畢青緩慢而僵冷地轉回廟前,大眸連眨也沒眨的,瞪著廟前跡近透明的一男一女。
男的約莫五十出頭,有點老態;女的才四十多,貌色慈祥,有點眼熟,尤其女的眼眸幾乎跟她一模一樣。
「青兒,妳還記得我跟妳爹嗎?」那聲音沙沙的,帶點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