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像在遙遠的天際,模模糊糊的,他整個神魂一直在月兌離,他跟青青不一樣,青青的魂魄過重,他卻只剩一半在體內,他必須耗盡全副的精力才能迫使自己強留下來。
當半年前他變成半人半鬼後,他就知道不管一家子走到哪里,遲早有一天,會有人來收他。
「佛哥哥,咱們說好的,你走我也走的!」她猛咳幾聲,低頭看著直拉著自己裙襬的小四。
「有船……」他啞聲道。
「沒有船!這里沒有船!是你看錯了!」
那是什麼船?為什麼會出現在他腦海里?好多百姓在歡呼,好象視為理所當然……等等,他馬上就要走了,他馬上就要帶青青跟小四離開這座城了,這艘船別強拉他走啊!
「爹!爹!娘已經答應小四,你跟娘會陪小四活很老很老的!你別走!小四是佛賜的!能保護你的!」
「青青……叫小四回去……」他咬牙切齒,費盡力氣才說出口的。
「我不要!」小四爬上床,用力抱住他的大腿。「爹,我不走!我跟娘保護你!」
「……你連爹的話都不听了……」隱約感到有副柔軟的身軀緊緊壓住他的身子,好象這樣子壓,他就走不掉似的。這個傻青青……那個笨小四,怎麼他的家人都沒他聰明?
「佛哥哥,你說過陰差是掌人的生死簿,絕對沒有辦法抓你,沒人能抓走你的!你可以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跟小四還久!沒人能抓你的!」馬畢青邊咳邊在他耳邊反復說著。
他的汗流不止,灰白的臉色痛苦得像是隨時會斷氣,從來沒有看見他這麼痛苦過,好象在跟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拔河似的,拔輸了就得走人一樣。
「爹是好人!沒人能抓他的!」小四哭道,緊緊抱著他的大腿不放。
他是好人?因他而死的人有多少啊!他也叫好人?萬家佛渾身抽搐,不由得用力抓住青青的身子,咬牙道︰
「青青……有人在唱歌……」
「唱歌?」
「有船硬招我去……百姓在岸邊唱歌逼我上天……我受不了了……」唇色發白,只能強迫自己用力抓住青青,才能不被招去。
馬畢青與小四淚眼互看一會兒,小四連忙抹淚叫道︰
「爹,小四唱給你听,好不好?我、我唱,唱以前在家里常唱的那首……人之初,性本善,我家有個小佛賜,天上神佛來送子……性相近,習相遠,我家有個大桃子,當妻當娘母老虎……苟不教,性乃遷……」
小四的歌聲細細地,發顫地勉強傳進他的听覺里,與催促他快快離去的合唱雜混在一塊,讓他像是被兩股力量活生生地扯動著。
他咬著牙,死命抱著壓在他身上的青青,極力靜心听著小四唱的歌。
小四剛出生,他高興得要命,以為這是美滿生活的開端,生活會一步一步走向他預期的美景。
他一向不算嚴父,等小四長大了點,雖然定時教他讀書識字,但從不拿板子打人;他總是讓青青做點小菜,陪著他們父子一塊讀書,興來時就編個曲兒讓小四背,一家子和樂融融,即使他走出萬府必須陽奉陰違,必須去跟貪宮污吏打交道,但只要能保住一家平安,讓妻小能快樂生活,他心甘情願。
他以為這樣的生活,能到他跟青青咽氣的那一刻,萬家不是積善之家嗎?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他不想當官、不要多余的福份,縱然半年前被一只瘟鬼害到妻下黃泉路,他也成半人半鬼,但他還是只求能守護他的妻小就心滿意足了。
他這樣也不行嗎?
也不行嗎?
青光頓時從他蒼白痛苦的臉龐蔓延開來,俊臉扭曲充滿仇恨,馬畢青見狀緊緊抱著他不放,叫道︰
「佛哥哥!佛哥哥!你別嚇我!你還是個人,不是鬼!你會陪著我跟小四,你會陪著我跟小四……」
濕答答的淚水一直流到他的頰面,淹濕了他的頸子。他的青青很少哭的……很少哭的……萬家佛咬住牙根,听見她不停在他耳畔低喃︰
「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里,我的佛哥哥一直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尊佛,不是鬼,不是鬼,絕對不是鬼……」
一尊佛,一尊佛!扁听這句話他就要笑出來了!一尊佛!一尊佛!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一尊佛!他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半人半鬼而已啊!
他拼命吸氣,盡力排除那招著他走的歌聲,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漸漸靜了下來,他眼前的船只愈離愈遠,只剩下小四的歌聲一直在重復、重復——
「父子親,夫婦順……我家有尊大神佛,鎮宅保人樣樣來,家里他最大,妻尊夫命,兒听父話……」
听著听著,他與青青在平康縣的夫妻生活歷歷在目,他微微失了神,然後就失去意識了。
「嚴大伯,你要找爹嗎?」
小四的聲音讓馬畢青迅速張開眼,發現自己趴在萬家佛身上。
她睡著了?
她暗叫聲糟,直覺要起身,卻無法控制冷到僵硬的四肢,一時之間她咬牙吞下疼痛的低喊,狼狽跌坐在地上。
「大伯,大伯,別進來啦!我娘被我爹傳染風寒,我爹正在照顧她,沒法出來。這樣好不好?我等爹一有空就叫他去找你!」
沒過多久,小四跑進房里,看見娘親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趕緊上前,低喊︰
「娘,妳疼不疼?」用力揉著娘親的四肢,讓她能早點恢復體溫。
「你爹呢,他還好吧?」
「小四一直盯著看,爹好象睡著了,沒事的。」
馬畢青松了口氣,用力眨掉眸內殘余的淚,瞧見兒子兩眼紅腫,她吃力地抱了抱他,然後立刻放開,怕冷著他。
「小四,你辛苦了。」
小四用力搖著頭,小聲地說︰
「娘,剛才我跟嚴大伯說是妳病了,他就不敢貿然進屋,要說是爹病得沒法起身,他一定二話不說進來看爹。」
「你真聰明。」
「那個……娘……」聲音變得更低了︰「一早我出去瞄瞄,才知道昨天傍晚應城里的人去燒船。」
「船?」佛哥哥嘴里也說有船要載他走的。
「那是城里的習俗,每年五月初,放燒船沿著河道流,驅瘟鬼……」小四吞吞吐吐︰「瘟鬼趕上天了,城里就不會有莫名的疾病傳染作祟,可是今天早上他們回來的時候,城里還是無故死了四、五個人……是、是咱們馬車經過的地方。」
馬畢青臉色微白,低聲說︰
「別讓你爹知道。你去把包袱拿來,還有那把劍拿長布包好,等你爹一醒,咱們就走。」
小四用力點頭,趕緊回隔壁房里去收拾。
她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暗暗運氣讓四肢活絡起來,抬頭往床上望去,不知何時他已經清醒,正看著她。
他臉色雖然慘白,卻無鬼魅青光,只是神色十分疲憊。
「佛哥哥……」
「原來是應城習俗啊……」他慢吞吞地起身下床,然後說道︰「我就說,到底是哪兒來的大羅金仙逮著我了。」取餅房內唯一的披風,披在她單薄的身子上。俊目凝視她,嘴角抹上溫柔的笑︰「青青,妳冷醒我了,剛才有一瞬間,我想起有一年,咱們在北方過冬,兩人抱在一塊取暖呢。」
本來她已經將淚眨掉了,听他一說,新淚沿腮落下。
他淺笑︰「要是咱們平康縣也有這種習俗,說不得咱們就不會落得這種地步,人不人鬼不鬼的,不過這也不打緊,一家子在一塊最重要,是不?咱們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