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搶藥?」她失聲道。
「噓噓噓,小聲點,你要官差來抓我嗎?」他刻意壓低聲音。
「你真要去?」
他抓了抓頰,皺眉,又輕笑︰「反正我也沒什麼負累,該欠的我一定要還的。」
「你是蠢蛋嗎?即使你真欠西門家,也不必拿命去換啊!」她叫道。
他聞言,深深注視她一眼,然後笑道︰
「我的確是個蠢蛋。我也只能用這種蠢蛋的方式去做。是不是拿命去還債,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不知為何,在她的眼里,他的笑格外地自暴自棄啊。
是……是因為她嗎?
他打了個呵欠,很隨便地睨了戲台一眼,便合目閉上。
她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眼角不停瞄著他的側面,只覺他的頰面有點異紅。
他的頭輕輕點著,像是很快就入睡了,可見他應是很累了。
當他倒向她的右肩時,她嚇了一大跳,後來見他睡得很熟,她連動都不敢動,他的黑發有好幾撮落在她的腮畔,搔得她好癢。偷偷地模索到底是哪兒在癢,最後停在左胸前……她是心癢嗎?
鼻間飄來淡淡的味道,混合了他頭發跟他身上清爽的氣味,不難聞,甚至,她已經有點習慣了。
忽然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肩太薄抵不住他的頭,他一側,整個身子傾下,她連伸手托住都來不及,他的頭就枕到她的大腿上。
她一僵,整個人像石雕一樣,連吸口氣都不敢了。
「阿永……」她的話含在嘴里,期待他能听見她無聲的呼喊。
他睡得真的很熟哪。
連被驚醒的跡象都沒有,簡直拿她的腿當枕頭來睡。她慢慢吐氣,小心地不驚動他。
就當被石頭壓住好了,她心想,努力把他想像成人形雕像。
她抬起眼,很想賣面子給台上的竇娥,但隔不了幾眨眼,她又忍不住往他瞟去。掌心悄悄地踫觸他的頭發,她心跳如鼓的,竟然產生一種「就算是他睡到天荒地老,她也奉陪」的沖動。
又酸又甜又想哭又想笑……這就是她曾經來不及感受到的喜歡嗎?
「老天爺沒給我六月飛雪,卻送我一個西門永……」她喃喃著,唇瓣不由自主地浮起笑。
掌下的發絲又柔又軟,不禁執起一把,湊到唇邊的同時,瞧見他白皙俊面一坨坨的異紅,異紅之中有好幾點……疹子?
「我受不了……」他像囈語。
「阿永?」
「我受不了啦!」他突然張開眸,跳起來對著遠處樓宇的轉角咆哮︰「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在茶壺里放酒的?」
她傻眼,瞧見他一直在抓著手臂、抓著臉,好像很癢似的。
「酒?是哪個人送酒過去的?你們不知二少會起酒疹嗎?」西門義老早就躲在後頭密切監控一切,就怕此計失敗,惹來西門笑的關注。
她不只傻眼,簡直是張口結舌地呆住了。
「好像是小畢吧……我瞧見方才他有靠近過那送酒的奴僕……」小茶博士很委屈地躲在角落。說好是來看戲的,誰知道得躲到這麼遠看,害他拼命眯眼看生平頭一出戲。
「小畢?」西門永恨極那臭小子,渾身發癢讓他脾氣更爆,就差沒有從頭頂冒煙了。「那渾小子把竇娥冤念著竇娥緣,讓我以為這是一出歡喜結緣大喜劇!」
「……」她悄悄瞄了眼戲台,忽然覺得演竇蛾的戲子演得很僵硬,又不得不繼續演下去,在明知無人看戲的情況下。
「又是小畢?」西門義滿臉驚訝︰「到底誰是小畢?」竟能處處破壞他的計畫。
「小畢就在你身後,在爬牆的那個。」小茶博士齊聲指向他身後。
「咦,這小孩怎麼這麼眼熟……你!」
「嘿嘿嘿……西門哥哥,你好啊!」
「聶元巧!」
「哇,西門哥哥,你竟然記得我叫什麼啊!」
「廢話,聶家十二個兄弟,每個人名我都背得極熟!你待在西門府做什麼……你就是小畢!來人啊,給我抓住他!我要押他過聶府,讓聶家人看看他們養出了什麼小孩,竟當竊賊!」
「誰當竊賊?我可是光明正大地被雇用的……哇,你抓著我的腿干嘛?放手放手!」半吊在牆上的小孩拼命踢腳。
「雇用?你家家財夠用你吃喝一輩子了,你來當茶博士,分明是有心來壞西門府的!」
「誰教那個愛男扮女裝的老板傷了我四哥……混蛋混蛋!沒人會在大街上駕快車的,會撞死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四哥的病好不容易好點,才出門,又遭他的快馬撞到,我不出這口氣難消我心頭之恨!」
「你這小混蛋!我不都拉下臉皮親自送禮過去道歉了,你這小表頭還在計較什麼?」
「哼,明兒個我也送禮過來,盼西門哥哥別計較!」
「你這小子,今天我非把你抓下來不可……」
「有種你來啊,來啊——」
小畢與西門義各持一方叫罵不斷、小動作不斷,一個扔樹上果實,一個撿起地上石頭丟——
寧願看看他們,再回頭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戲台,接著,她的視線移到身邊癢到渾身受不了的西門永。
最後,她抬頭看著天上的圓月,不由得輕喃︰「今晚……真是好特別啊。」
第九章
敲門聲響起,她毫不猶豫地打開——
外頭空無一人。她內心奇怪,探頭出去張望,還是不見任何躲藏的人影。
「我是來告別的。」身後,忽然響起聲音。
她連忙回頭,瞧見西門永站在她的屋內。
他穿著一身瓖金邊的黑衣,看起來意氣風發又俊明,像台那天上山尋她的模樣,不,不是像,是根本沒有變,就連一頭束起的長發也隨著南風飄揚。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她直覺問。
「我不告訴過你,我要去為弟求藥嗎?」
「那根本是找死啊!」她不要他去送死啊!
「就算死也沒有關系,並沒有任何人會為我擔心受怕,而我心中也無牽掛。」
他說得好雲淡風清。
「再見了,寧願。」他走過她的身邊,要出門,她卻慌張地關上門。
「我無法自己開門,你不開門,我走不出去。」他的表情流露出困擾。
她用力搖搖頭,幾乎搖到暈了,仍然守住門口不肯離開。她哭道︰「我不想讓你走……可是,我好怕啊……」
那屋子是她的心,他始終佔住一角,如果她主動讓他走出去,他不會再回來的。他無法自己開門,是因為他……還是喜歡她吧?
奇異地,當這次醒來時,她並沒有流眼淚。
天色微白,她起身換了衣物,走到廚房燒了壺水泡茶。
永福居內有點冷清,茶博士們昨晚睡在西門府里,西門永說好今天帶他們去瞧皮影戲,卻全身起了酒疹而交由西門笑。
她煮了稀粥,一塊端到內院里。內院的外側第一間就是西門永的睡房。她怕他還沒有醒,於是,悄然地推開房門。
他果然睡得很沉啊。
昨晚他泡了個熱水澡後,吃了帖藥後,渾身仍然癢得受不了,跳來跳去像只煮熟的蝦子。
她第一次看見酒疹發作,只覺得他的小弱點真的好多,但奇怪的是,他在她眼里,始終像個堅強無比的男人,不曾因為這些小弱點而有所改觀。
她小心翼翼跪在床邊,雙肘抵著床緣,很孩子氣地托腮,注視他的睡容。
他的臉紅通通的,疹子不但在他的臉留跡,還沿著他的頸子、雙臂到處橫行,迫使他只能穿著薄衫透涼。
她咬住唇,視線落在他飽滿的唇瓣上。
她掙扎了一下,悄悄地遵從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俯頭輕輕踫了他的唇一下,隨即抽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