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走了……」他喘了幾口,才續道︰「你必會就此不見蹤影。」
「我走了,對你好……」她低泣道。
「你走了,對誰也不好。」試了幾次,始終無法拉開她的雙手。他嘆了口氣︰「你真要躲著我嗎?」
「你看見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像在思量哪個答案最好,最後,他才輕聲說道︰「我看見了。」見她又要掙扎,連忙握住她的手臂,低喊︰「十五,你還記不記得你來求婚時,曾問過我一個問題?若是有朝一日,我發現相處多年的妻子是個鬼,我會如何做?」
她是問過,那時沒有料到自己會變成這樣啊。這種臉……這種臉……也許永遠待在族里那個不見日光的地洞才是最好的。她是鬼啊!就算她再怎麼努力,惡靈還是惡靈,永遠不變,就像沒有辦法為他祈福一樣。
眼淚不停地從眼角滾落,一雙手掌慢慢地擦著她的眼淚,無奈又憐惜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十五,現在已經不是我會如何做的問題了,而是我已經禁不起被你拋下了。你說過要陪著我過一生的,不是嗎?每天陪著我、抱著我,已經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了,你若走了,等于是割掉我生命的一部分,你舍得嗎?」
十五聞言,心里一動。這種說法像是西門義的身體之說……她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嗎?若在它日,她必然高興得連覺也睡不著,與他生命相系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現在……現在……
「我是鬼啊。」她哽咽道︰「我不想當、我不要當,可是,我就是!」
「你是人,就是我的人妻;是鬼,就是我的鬼妻,于我,並無差別。」
他的聲音怎能自始至終都不曾變過?他不害怕?不逃之夭夭嗎?
十指遮目,她遲疑了下,淚眼偷偷從十指的縫間窺視,瞧見他正俯在自己的面前,目不轉楮地望著她。
他的眼神始終如一,還帶著憐惜——是憐惜她嗎?她值得被憐惜嗎?
他彷佛察覺她的偷窺,露出迷人的笑來。
「十五,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你會嚇著。」她低聲說。
「我若嚇著,就罰我跪算盤好了。」他含笑說道,輕輕拉著她的雙手,見她有些放松,心里大喜。
「我不想當鬼。」
「我知道。」
拉下她的雙手,慢慢露出她膽怯的眼楮、鼻子和嘴巴。他的笑顏沒有僵硬、也沒有收回,只是溫柔地望著她。
「我……還是那樣子嗎?」
他眼露柔情,緊握住她的雙手,俯頭輕輕吻住她的唇。
她的眼楮張得極大,狂跳的心慢慢地緩了下來。他肯吻她,表示她恢復原樣了吧?
是不是表示,以後避開符紙,就不會再變成鬼臉了?
「十五,以後你要變成鬼,心里也要想著我,好不好?我絕對不會舍下你,所以,你要信守你的諾言,陪著我這病鼻一生一世,照顧我、保護我,不要讓我獨自一人地活著、獨自一人地離開。」
從他的身後可以窺見圓月的一部分,他的言語就像是月光,明明都是沒有溫度的聲音,但卻滲進她的心里,暖和起來。
「你真的不怕?」她小聲問道。
他微笑︰「我自幼在鬼門關前徘徊,差點都成鬼了,怎會怕你?」
他不怕!他真的不怕呢!激動難以言喻,憤恨的怨氣消散不少。暴凸的大眼慢慢回到細長的美眸,如鬼的面貌模糊起來,化成美麗的臉孔。
淚珠沾滿睫毛,她低聲說道︰「老天爺對我還是很不錯的。」
「老天爺對咱倆都很不錯。」見她已然無事,他心弦一松,慢慢地倒在她懷里︰「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好累。」
祝十五暗驚,連忙抱住他。
「我沒事,只是方才被你摔來摔去的,累了……」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要沉進夢中,仍不放。「答應我的事,要做到。不讓我一覺醒來,發現你違背你的承諾。」
「我不會!」
他聞言,安心了,唇畔露出虛弱的笑,終于允許自己的神智被剝奪。
第七章
一年後——
「你真的不去?」轎內,男人的聲音極為輕柔。
同坐一轎的年輕女子搖搖頭。
「我不想見她。」
沉默了一會兒,男子喊道︰「停轎。」又對她道︰「我讓你中途下轎……要你自個兒慢慢逛,若是你累了、或者不想逛了,就來包子鋪找我。」
一听不用與祝八打照面,她抬臉沖他一笑,彎彎美目讓美麗的瞼孔充滿光彩。
男子一時失了神,過了一會兒,發現她在等些什麼,便勉強露出笑顏道︰「若迷了路,你要記得,大街上的招牌旁寫有'西門'字眼的,你都可以進去表明身分,讓他們來找我或義三哥。」
「好。」她要出轎,他不由自主地拉住她。
見她回頭看著自已,他連忙松開她的手,輕聲說道︰「你第一次出府,要小心。」
她點了點頭,笑道︰「我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句話。」
沒有什麼理由再留她,只好微笑送她。他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怔忡了會兒,正要喊起轎,忽地,跟在後頭的轎子停下,西門義匆匆走過來,訝道︰「她去哪兒?」
「她頭一回出門,我讓她先去逛逛。」
西門義腦筋極快,已猜出幾分,對著轎外的阿碧說道︰「阿碧,你去跟著她,省得恩弟擔心。」
「不不,阿碧,你留在我身邊,別跟去。義三哥,十五她這一年陪著我,不曾出過家門,也夠悶了,讓她自個兒玩一玩也好……何況,阿碧跟著你出門幾次,旁人會認得她的。」
說得好象只有祝十五才年輕,卻忘了自己也不過二十四歲而已,西門義陰沉的臉微柔,道︰「你也別光顧著她,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一感到不舒服,就告訴我或阿碧,唉,其實你不必來的,不過是個包子鋪開張嘛,雖然頂著西門家的名,卻是祝八的包子鋪,明明你我對她都沒什麼好感的,偏偏你為十五想——」頓了下,見西門恩露出淡笑,他搖搖頭,道︰「待會兒,若見著南京城所有的百姓,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放下轎簾,向阿碧使了個眼色,便回到自己的轎里。
「起轎。」
出了巷口,從轎窗里已不見她的身影。西門恩望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相隔十來年再出府,見到大街並不陌生,一切都像他告訴她的,不曾變過。
轎愈近八姑娘鋪子前,愈瞧見許多人不停地張望。
三姑六婆,人之天性。
「還好讓十五先下轎,否則她必會受驚嚇。」他喃喃自語,想起十五,面容不自覺地浮起醉人的笑來。
一年前初進南京城,那時緊張個半死,身上也沒剩多少盤纏,只能與祝八她們分別尋西門家——
想起祝八,心里就有淡淡的恨,那種恨,就算時間過了一年,仍然沒有辦法沖淡。
「我心中果然還是一個鬼。」人家都說,什麼人都可以恨,只有親人不會恨久,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這一輩子最多只能做到形同陌路而已。
她慢慢走在大街上,東張西望地瞧著街上四周,果然如恩哥所說——
「左手邊範家鋪子數來第三間是酒樓,啊,真的呢!」她驚喜地看著那據說是朝廷在南京城建的十六座酒樓之一,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酒樓最有名的是醉仙烤鴨,不過右手邊往前走過十家,有一間小店鋪,也是賣烤鴨的,味道不比酒樓差,咦咦,真的還在。」
事隔十幾年,南京大街除了一些小店小鋪開了之外,幾乎都沒有變過,一切就像是恩哥拿出來的圖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