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豫天淡淡一笑,不再言語,任判官到處聞上一聞,他斂在背後的雙手開始冒出濕意來。
擺渡船終于靠岸,判官領他走過官道,嘴里說道︰「天人,小心右手邊,那是罪孽之鏡,人死經此地必要來此照上一照,照出死魂在人世間的功與過,也能照出腐朽的靈魂有多丑陋。」再走幾哩,來到森羅殿上。
「天人難得大駕光臨。」一名身穿官服、戴官帽的男子走下殿,俊秀的五官留有長胡,在看見冷豫天蒼白過度的臉色時,眼里閃過詭異。「好幾百年來,不曾再見你下過地府,你來,是為敘舊?」
「不,」他微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是為了請您放人。」「我這里只有死魂,沒有人。既是死魂,便難回陽間,你要讓我放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她陽壽未終,留她在地府,也只能鎖進枉死城里。難道你要她永留枉死城內?」
閻王爺搖搖頭,直接明說了︰「她敢借壽給人,就要有膽子承受下場。我已判她罪名,枉死城可不去,一旦等她償清罪孽,由她自選六道,喝下孟婆湯,從此重新開始。」
冷豫天眯起眼,上前一步︰「主張借壽的人是我,她只是听我行事,若要怪罪,先怪我吧。」
閻王爺一聲冷笑,仿佛等的就是他的承認。「世間有借壽之說,卻從未有人成功過,我就說,究竟是誰敢如此大膽竄改生死簿上的壽命,原來是天人你。你可有玉帝手諭?」
「實不相瞞,沒有,」
「或者,你有玉帝口諭首肯?」
「也沒有。」
「那就是天人你擅作主張,枉顧世間輪回?」
「孫眾醒生性慈悲,留她一條命會有諸多人因她而改。」
「正是。」閻王爺上前一步,聞到一股香氣,他面不改色,怒言道︰「你知道因她一條命會亂掉我多少命盤?人間會有多少人改變?判官,將生死簿拿來!」
生死簿送來,足有四十來本。
閻王指著每一本紀錄上百上千人的生死簿——「這些性命本該因斷指無赦而死。如今你要我怎麼辦?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留到五更天?這可好,不但留到五更天,還能活個十年、八年,你要我花多少時間重理生死簿?」
「斷指無赦不是月兌軌的罪體,他不受罪判,生生世世為人,在人間所殺之人難以計數,被殺之人也非因善惡果報,生死簿只是預設,如同有人鋪橋道路積德行善,生死簿便多添幾年陽壽。如今斷指無赦不再殺人,一切歸回正位,重新再錄生死壽命,死魂雖少了,對天地之間不也是一項福音?」手臂也染上濕意,全身上下在開始冒汗了。
是死期將至了吧?從他下地獄開始,就知道他動私情救挽淚,開始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但他既來了,就沒有回去的打算。
「天人說得倒簡單。」閻王爺哼了一聲。「如今孫眾醒的命是保住了,也不能改了,但該罰的要罰……」
「那就罰我吧。」他溫和說道。
閻王爺一怔,瞪著他,「她究竟與你有何關系,為何你處處維護她?」
「我……」無數的波動閃過眼底,最後冷豫天說道︰「我積欠她許多……」
「積欠?天人行事一向自有道理,否則玉帝也不會放任你在人世間流浪,看盡人間生死。你能舍則舍,從不為人間俗事所擾,怎麼……」思忖了一會兒,轉向判官說道︰「去將那名借壽女子提來,先莫作罪罰。」
判官領命而去。
「多謝閻王爺。」
「謝什麼?我提她來,並非要你帶走。」頓了頓,閻王爺別具深意的說道︰「要能讓你輕易帶走,我這地府森羅殿豈不教眾家小表瞧輕?」
「閻王爺雖主掌死魂去留,但慈悲心可一點也不少天上神仙。」
「拍馬屁也沒用了。」閻王爺瞪他一眼,搖頭嘆息。
冷豫天听而不聞,閉目養神,仿佛下地府已耗盡他所有心神。
一時之間,生死殿里一片靜默,陰風陣陣襲來,燈火滅了幾盞,閻羅王還不及叫小表點燈,就見判官領來一名黃衣女子,正是他之前極怒之時審過的少女挽淚。
她的臉色是白的,額間向來以瀏海掩住的疤痕如今顯露出來,艷紅的唇也泛著白色,她半垂著視線,神色死寂一片,如方才在奈河橋前見到的死魂一般,沒有生氣,沒有生前的倔強與硬性子。
乍見之余,他的心口猛然震撞,甜味再度滑過喉間,直沖嘴里,費盡力氣才勉強咽下,凝聚眼前的視線。
「罪女挽淚,你陽間朋友前來探你,本王也算好心,讓你們在此道別。」閻羅王補述︰「可別以為這是目蓮救母,可以代人受過的。」
朋友?她哪里還會有朋友?挽淚遲緩的抬起臉。
「你……你在這里做什麼?」她的聲音嘶啞,眸色黯淡。
「我來帶你走。」他微笑。
「帶她走?我可還沒允呢。」
「上蒼有好生之德,挽淚一生雖無功無德,但也沒有罪過,何妨放過她一次?」
挽淚空洞的望著他,又垂下視線。「我不走,要留下,你走吧。」她緩慢的喃道。
「挽淚……你知道我是誰嗎?」她的模樣十分奇異,像對他的滿腔熱愛已沉澱。
「她尚未喝孟婆湯,當然知道天人是誰,只是……」閻羅王詭異的笑了笑。
「奈河橋上斷緣處,除非對陽世間眷戀極深或有強烈自我者,否則每走奈河橋一步,便忘卻陽間一分情;當她走完時,只記得生前種種人事物,但情已淡,這是地府對死魂的作法,如今她也已是我管轄下的死魂,不再是陽間人,天人……您還是請回吧。」
情已淡?她對他那麼激烈的愛就這樣煙消雲散了?這也許對她最好,不必同歸于盡——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臂,厲聲說道︰「跟我回去!挽淚!」
她又緩緩抬起臉,「我不走,要留下,等投胎。」
「你何苦?」
「我甘願。」望著他一雙深邃的黑眼,不再是深不見底、不再是無情無義,而是一片焦灼,他也懂得什麼叫擔心受怕了嗎?
她細致的眉微微蹙起來,緩緩垂下目光之後,又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眼楮吸引。她疑疑看著他,雙手極慢的模索腰間,喃喃重復道︰「木梳、匕首,你的斷發,我不忘你,永遠不忘。苦,我也甘願,生生世世,不忘。」這樣的意念不停盤旋在心里,為什麼呢?她只知道自己允諾絕對不忘他,忘了,她會發狂。
發狂的滋味又是什麼?總覺得自己好像霧里看花,無法深切感受。
冷豫天閉上眼,將她擁進懷里。「跟我回去,挽淚。」她愛他,他苦惱;她情淡,他悵然若失。也許讓她轉世才是對她最好的作法,但無法狠下心讓她含恨而去。
難道她還不明白他用心良苦嗎?
在下地府之前,他雖嘔血難忍,但思緒卻異常清晰,清晰到以為天地之間只有他自己,那時他就知道自己的時限將至。
不用卜卦,不用神算,那是自我的一種警覺,就算他要死,也得忍下最後一口氣將她救回陽間。
她留下來只會掉進無盡苦楚的輪回里。
「不要。」她推開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一點一滴的凝聚激動︰「我不回去……好不容易我才等到有機會轉世,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我不回去,回去之後,又能如何?我還是孤獨一人度此生,沒有死期的一生,那樣的苦我受夠了,現在有死得解月兌,我感激,不走。」她一字一語從麻木冰冷的朱唇硬生生的吐出來。她環抱住自己,開始顫抖,彷佛受到極大的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