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她了。她看起來圓胖臃腫,雖然愛笑,卻也能瞧得出來她年歲不小了,所以方才在豆腐鋪前眾醒喊她一聲三妹已讓他著實微微訝異。
「瞧出來了嗎?我先前第一眼能輕易認出眾醒,是因她完全無改變,瞧起來依舊是當年我離家時的模樣。無赦公子,你大概不知她已二十六歲了吧?讓人不得不匪夷所思,若是病鼻纏身、若是久不出戶,也決計不會完全不變。以往我曾隱約懷疑,卻沒有這一刻如此確定,孫家確實有個菩薩心的女人。她便是……」
「住口!」無赦怒道︰「我不是來听你說長道短的!」他以為他找到了救眾醒之人,偏偏讓他枉作好夢!
憤而舉步行回內堂,他怔忡的瞧著眾醒同那些孩子們說說笑笑。她瞧起來十分開懷,眼角瞥到布幔之後,孫眾善將水缸放了下來,與丈夫親言密語,低笑連連。
青慈繞過布幔之前,鑽了出來。
「爺……」
「如何?」
「沒,一點香味也沒有。我靠近了孫姑娘的姊姊一會兒,只聞到豆腐味道,沒什麼蓮花香氣。」
「這些日子以來,你待在眾醒身邊,還是聞到了?」
「嗯,有時奇濃無比,有時淡得需細聞才行,每每到了半夜,那股味道就完全不見了,直到天亮了,才又回來了。」
「半夜?」半夜,她睡得安穩,並無任何翻動。原以為是她的痛好了些,入睡也熟了,如今一回想,她時常天方亮就低喘不已。
「無赦?」眾醒抬起臉,瞧見窗外的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心痛之感再度浮現,他舉步走進去,說道︰「眾醒,咱們走吧,你妹妹還在忙呢。」
「嗯。」她起身,動作有些遲緩。
「要走了嗎?」孫眾善探了個頭進來,笑道︰「別走別走,我已經跟相公說好,今晚要跟你同榻而眠,聊聊體己話呢。」
眾醒輕咳一聲,正欲答話,無赦冷眼瞪了孫眾善,說道︰「眾醒一向淺眠。你半夜里擾了她,她就再也睡不著。你若要找她,就白天自個兒來客棧吧。」拉著眾醒步出豆腐鋪子。
她低嘆了口氣。「瞧你說得曖昧,三妹恐被你嚇壞了。」
「你我共睡一床,豈是假話?」
淡淡的紅暈浮上臉頰。「不。」雖共睡一床,但兩人和衣而眠,各據兩旁,絲毫未有踫觸。也虧得年輕的身軀能忍受之念而守著她。
「你若累了,咱們就同客棧休息吧。」他微笑,心頭卻是煩雜一片。
原以為找到孫眾善能救她一命。如今要怎生是好?繼續找這世間能救她的人?或是瞧著她的身子好些,就帶著她一塊隱居?
算命仙的話始終縈繞不去。眾醒……早就該死了?孫眾善不也在瞧見眾醒之時,大感驚訝,以為她早已離開人世。
心頭攸地一驚,握緊了她的手。掌中的心手如此柔軟。雖略嫌冰涼,卻是實實在在的體溫。什麼早該死了!全是屁話一堆!
「咱們成親吧。」
「成親?」她嚇了一跳。
「是啊,我要你成為我的人。」他的嘴角上勾,注視她。「貨真價實的,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帶走你。等你的病醫好之後,咱們就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再惹是非,就你我二人。」腦海浮現孫眾善與其夫相依候的模樣,那讓他莫名的羨慕。既然孫眾善能舍棄女菩薩的身份甘于夫妻生活,那麼眾醒也可以。
也許,沖喜能帶來一線生機,只是也許。明知是奢求,但人一旦絕望了,剩下的就是瘋狂,他已經顧不得用什麼方法,只要她活下來。
「我……」
他眯起眼。「你不願意也不成,我就要你,就要你嫁我,拿著刀架你,也要你成為我的妻。」
「不,我不是不願……只是,只是……」她半垂眸,摺摺淚眼閃爍。「我怕我沒這福氣……」心軟了、心疼了。沒想過成親,只想到要陪著他一生一世,而現在他感到了︰心頭的貪婪開始漫延,想要成親,想要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想要以妻之身愛他。
「什麼福不福氣的。」他嗤道。「成親的禮俗我不懂,改明兒來問問你妹子,以後你就可名正言順的告訴旁人我是你相公。」
想要拒絕,卻說不出口。是貪心盤據了她的理智吧?她反握住他的手掌,有些發抖。體內的某個聲音告訴她︰她本就不該成親,除了病鼻外,她的一生里無任何姻緣,她的心是該給眾人的,可是,可是。
你是我的,眾醒。
她猛然抬起眼,瞧見他低頭對她一笑。他的笑容中仍有天生的邪魅在,但卻充滿了柔情。
她要逃了,逃開心里那個理由的催促,逃開生生世世的宿命。她想要跟他成親,以後就歸屬彼此,哪怕這個「以後」只有短短的幾天,甚至幾個時辰。
「嗯……」她輕輕應了應,淡白的臉頰微紅。
他雙眼一亮,幾乎要毫無顧忌的抱她起來。
「啊……好怪哪……」眾醒忽地回頭瞧著方才錯身而過的女子。
「怎麼?」
「那女子好生的奇怪。雙手雙腳鏈鐐,眼眸是銀,好像……好像是你呢。」那眼神八分像極無赦殘忍時的眼,卻又帶有淡淡的悲。
無赦依她目光看去,只看見一女背影消失在轉角之間,她雙手抱著東西,卻不見見什麼手鏈腳鐐。
「沒有啊,哪里來的手鏈腳鐐?」
「啊?」她迷惑的回憶。「我瞧得清清楚楚的,她還走過我身邊呢,明明是有……」
「不要說了,準是你瞧錯了。」他厲言阻止,心頭驚駭加重。她瞧見了他所看不見的東西,那代表什麼?是天與地的分別?或是她壽命已到盡頭?
「嗯……」淡淡的笑浮現。「是我瞧錯了吧」
三更時分。
猛然驚醒。
無赦張開眼,立向床的內側瞧去。
眾醒睡得極熟,並無任何翻動,一如以往。為何會被驚醒?房間是溫暖的,沒有青慈說的蓮花香味,他也一向聞不到,是因為青慈說的那一番話嗎?還是那該死算命仙的話讓他烙了影?他輕輕翻坐起身,莫名的竟被嚇出一身冷汗。
正要去喝口水,瞧見眾醒的手露在被褥之外。他蹙起眉,輕巧的執起她的小手,想放進褥中,卻赫然一驚!
驚得差點魂飛魄散!
她的溫度怎會如此嚇人的冷,彷若死尸!「眾醒?」他輕輕喊著,心頭猛跳。她仍舊熟睡不醒。怎會如此?她淺眠啊,有幾個夜里,她還被外頭的狗叫聲驚醒。
「眾醒?」他的聲量漸大,探了探她的鼻息。
她的呼吸雖然淺,但幾乎等于無了。怎會這樣?他以為她的身子好了些,也易入睡了,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掀開被褥,她連動也不動的。顧不得她受不住他身上的氣味,狠狠的將她抱緊,「眾醒,你給我醒來!」他肝膽欲裂。
她的身子分寸不曾動過。雙眸緊閉,若不是她尚有微許呼吸,幾乎以為她死了。
無赦又怒又驚又駭怕,猛然搖她。
「眾醒!醒來!你不是受不了我的氣味嗎?那就張開眼楮告訴我啊!」他怒吼。「敢舍我而去,我要重拾屠刀,听見了沒?我要先從這個城鎮開始!醒來!傍我醒來!你若不醒,我要先拿你的妹子開刀,听見了沒?別以為我說到做不到,我再不在乎什麼善惡、什麼生死,你要死了,我還積什麼陰德!積什麼陰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