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方再武退了兩步。隨玉的血是淌在他衫子上,但他爹娘的血呢?他爹娘的血是活生生的淌在他的心口上。如果沒有目睹那場屠殺,他可以忍受隨玉的出身,但他目睹了,他親眼看見一條條的性命死在倭寇刀下,甚至沒有任何理由的,村里百姓的血淌了他全身……誰來告訴他該怎麼做?
「爺,你既然知道她是日本人,為何要撿回她?她是咱們的仇人啊。」
「仇人?我教了你多少年,你放不開你的眼界,你將所有的日本人都當你的仇人,那麼倘若有一日漢人殺了你爹娘,那麼你是要殺盡天下間的漢人嗎?」
「沒有倘若!事實已經發生!如果我不曾同她相處過,在第一眼我就將她殺了!這是我的誓言,殺盡天下間我所看見的日本人!」當年五爺不是救他,是在折磨他,是爹娘跟親子要考驗他的復仇之心。「如果……我妹子沒被日本人殺死,她會跟隨玉一樣大,也許她一輩子就只是村姑,但她活著;也許有一天我仍然當了爺的護衛,她會見到爺;也許是隨玉佔了我妹子的地位……」他喃喃地,幾近瘋狂的。
聶泱雍冷淡地笑。「是我高估了你,再武。充其量,你也不過是個凡人,你要怎麼做?辭去護衛之職?」
「不!」他怎能離開對他恩重如山的五爺!他是許了誓一輩子保護五爺的,要他離開,無異要他去死。
「那麼你能忍受一天到晚看到一個日本人?隨玉是我認定的女人,而她就是一個日本人,你會一輩子都看到她,你也一輩子都不能動她。當然,除非你舍棄了你的護衛之職,我無話可說。」聶泱雍微微不悅起來。
「我……爺,你為什麼要救我呢?當年你為何要撿回我?既然收留了她,就不該收留我啊!」他的眼眶泛紅,拳頭捶向庭柱。
聶泱雍輕輕哼了兩聲,雙手再度斂後。
「過去你將隨玉視作妹子,現下卻當成了仇人,你可真容易遺忘過去啊。你要報仇,可以,先去讓你自己冷靜冷靜,你只要下得了手,我不會阻止。但你不要忘記,隨玉是我的女人,你動了她,那表示你的性命來日無多了。」他轉身往花園外走,顯然要回隨玉的房間。
方再武眼神渙散的,喃喃道︰「當年既然誓言復仇,又豈會在意爛命一條呢?」一個日本女人啊,甚至她的爹是極有可能參與那一場屠殺的……
「再武兄,你猜咱們爹娘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的,所以才這麼快就走了?」稚氣的聲音響起,是隨玉的。
他迅速回首,花園中空無一人,只有搖曳生姿的牡丹。
「那還用說,等我殺盡日本人後,我爹娘一定會下來接我的。」身後又響起男童的保證。
他猛然再轉身,仍是一片夜景,黑蒙蒙沒有半個孩子。
「一定要殺盡嗎?義父說,殺人不是件好事,得饒人處且饒人,而且你爹娘接了你,那我呢?我喜歡五哥,也喜歡你。你不要走吧,咱們一塊留在島上跟著五哥,好不好?」
「可是,我答應我爹娘了啊,只要日本人都死光了,就不會再有像咱們這樣的孤兒了……」童稚的聲音回響在夜色之中。
「啊……啊……」方再武閉上眼,捂上耳朵,痛恨地叫道︰「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要怪,就怪你爹娘,這是你的命,你的命啊……啊啊啊……」他的神經一時錯亂,一掌打向自己的胸口。
血汁從嘴角滑下,沾上了衣衫,血漬迅速覆蓋在她的血之上。
「我不欠你了……我不欠你了……這一生一世里,我們只有仇,只剩仇了……」
第七章
休養多日,打消了原有的游玩之意,直接南下,趕初六出海。
初六出海的走私海商由狐狸島的武裝戰船一路保護至狐狸島後,直接再轉往西洋一帶。
「真是奇怪,才一個月多沒在島上,就開始想念了呢。」甲板上,旅行者羅杰微笑,拿了披風過來。「你小病初愈,狐狸王囑我們多顧著你。」
「謝謝。是隨玉不中用,明明是手傷,偏引發了病。」隨玉溫馴笑道︰「我也好想狐狸島,想念沙神父、想念我的船屋。」
「是啊,狐狸島幾乎等于我的第二個家鄉,要割舍不容易。」
「羅杰先生不曾想過回義大利嗎?」隨玉忽然問道。海風吹來,羅杰連忙將披風給她披上。
「一個出外人如何不想回去呢?但家鄉只有相處不來的兄弟,而這里有我喜愛的人們;再者,海上多風雲,在這個爭海上霸權的時代里,沒有賴人保護,怕回去也得花個幾年工夫,想要再回來……也是十幾年之後的事了。」
「我……」隨玉欲言又止,卻臨時改變了話題︰「羅杰先生,听五哥說是你跟查克救了我?」
「說救是夸大其辭。」羅杰笑咪咪的,露出了他特有的笑紋。「我跟沙神父從小看你長大,年齡上雖然差距不大,但早把你當女兒看待,出手救你之後,我才發現無私的情感可以勝過任何一種血緣關系,這是人類的偉大之處。」
「人類偉人嗎?我只知道我可以為五哥而生、為五哥而死,可是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無私的嗎?她不奢求五哥會以同等的心對待她,但是……但是……
她忽然瞧見再武兄走上甲板,一注意到她,立刻撇頭就走。她怔忡,隨即嘆了口氣。
「隨玉?」
「人與人之間為何要有國籍之分呢?」她喃喃自語。
「若是沙神父在這兒,必定會回答你這是上帝的游戲。它將人類分成各種不同膚色、各種不同思想的個體,他們因為國家之別而斗爭,因為個體的私利而互相殘害。等到有一天,他們領悟了這世上的愛恨情仇不過是伊甸園里的毒蛇,那麼他們就會贏了這場游戲。」羅杰望著汪洋大海而笑。
「听起來很復雜。」
「相信我,我也走不出這場游戲的迷宮。」
隨玉嗤的一笑,雖不是天真爛漫的笑,卻也是這一天里最開懷的笑容。她偏著頭,向他說道︰「羅杰先生,如果我有爹,我希望他就像你或沙神父一樣,在我迷惑的時候開導我。」
「那麼你可以叫我羅杰父親了,親愛的。」旅行者羅杰的笑變得很寧靜。「我沒有妻子,但我不介意有一個女兒。」
隨玉露齒而笑,咳了一聲,臉也有點紅。「羅杰爹爹……」
「我的天啊!」高高的了望台上有了吃驚的聲響。水手大喊︰「有船!有戰船靠近了!」
戰船?隨玉立刻望向大海。遠方一點黑,但瞧不見是什麼。連忙從甲板水手處接過望遠鏡,鏡中是放大的戰船,不止一艘,船的旗幟是……雙嶼的!
「雙嶼?」聶泱雍不知何時來到甲板上,眯起眼。
「五哥,咱們跟他們在海上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干他的海賊,卻從來沒有搶過咱們的船啊。」
「今天就會是一個開始了。」聶泱雍接過望遠鏡,沉吟了會。「遲早是會對上的。」他原以為會再等上一陣子。
東洋一帶的霸主只能有一個,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對力遲遲不動手,除了維持雙方制衡外,還需充備武力,朝廷對狐狸島暫時收了手,也是一個原因。狐狸島就算暫時避開朝廷的圍剿,也避不開雙嶼的開戰,就算一勞永逸的解決雙嶼,也難保未來狐狸島不會因為皇帝易位而有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