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當下來說,不要說是葡萄牙人,就連西方任何一個國家的造船天分都遠不及大明的船工,而明朝的海禁只會扼殺他們的進步。
他抬臉注視隨玉。她神采飛揚的臉龐是年輕的,愛笑的特質讓她在島上以親切隨和著稱,未成型的個性是未來的賭注。撇開這些不談,她已是塊璞玉。在外界,即使有人已逐漸發覺狐狸王的身後有個神秘的一流船工,卻也不曾猜測會是這樣一名小小的女子。
她算是奇才嗎?他沒看過天才,卻知道漢人有許多東西遠遠跑在西方諸國之前,他們得要花好幾百年的時間才能追上,海船便是其一,而狐狸島上隱藏的女船工則是其中之最。
「神父?」她試探叫道,清純的臉沒有受到任何污染的笑著。而這樣的笑臉是天下最美的事物,但當她年歲再長些時,這張笑臉是否會有所改變?人會成長,多希望她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永遠是他的小小隨玉。
「神父不相信查克嗎?」她開了口,問起他先前進門時的怪異言行。「我以為你們是來自同一國家的人,他來了,你也有人作伴。」
「我是個傳教士,我的家鄉在上帝那兒。」他笑了,又看了一眼船模,收斂心神,拿下她的冷饅頭。「你的身子不好,少吃這些過夜的冷食。早飯在這兒,快點用吧,五爺在北島等著你呢。」
隨玉縮了縮肩。北島啊,再武兄不在時,就輪到她跟五哥上北邊的島了,可怕可怕,幾個月里總要讓她輪上一次的。
「怕嗎?有五爺在,你不必怕的。」
「就因為有他在,我才怕。他是個魔鬼啊,神父。」她夸張的嘆口氣,是認了命。
「狐狸王確實是個魔鬼。」他贊同道,但隨即又否定︰「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世上的魔鬼,但對狐狸島上的人而言,他的身分只差上帝一截,孩子。」唯有對她,狐狸王既是魔鬼又是上帝。
五爺花在她身上的心思看似與再武相同,實則私心偏頗不少。花了大量的時間教育她,初時他來島上傳教,始終無法理解五爺怎會如此眷顧一名小小女孩,但隨著她成長及五爺逐漸明朗的態度,他開始了解五爺隱藏在背後的目的。
老實說,那樣的目的讓他十分的——錯愕,但錯愕之余,也不得不承認狐狸王當初的做法是正確的。
隨玉苦惱地又吐了口氣,十年來嘆息的總集都沒有今兒個來得多。她指著自己年輕的臉孔。
「神父,我扮起男人來,是不是一點男人味都沒有?」上北島時,她就是男人的樊隨玉了。在外人的眼里,守護狐狸王的樊護衛是男兒身,但隨著年紀增長,不免老招來一些無聊人士調侃她。
沙神父微笑。「你本是姑娘家,雖沒有男人味,但誰會相信狐狸王身邊會有一個女護衛?那對他會是一種侮辱,你就忍忍吧,隨玉。」最多,只是被人笑笑而已。沒說出口,是怕傷了她的心。
她看似大而化之、隨遇而安,實則心思脆弱。不管有沒有人發現,這孩子的確已逐漸開始散發花香般的氣味了。
那是女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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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走私者的天堂。
以沙神父的教堂為中線,以南非狐狸令不可進入;外來的走私者只能停留在北島,進行走私品的交易活動。
交易分私下與公開,任君選擇,狐狸島只提供場所。自海禁以後,大明律令明文規定在國土上發現走私者必處嚴刑,累其家族;于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轉上了海島交易,鑽出了大明律令的漏洞。
而在東南沿海一帶走私交易的海島又以雙嶼及狐狸島作為兩大根據地。雙嶼是一般百姓耳熟能詳的,幾乎走私的番人都會往那兒走上一回,而狐狸島則是走私者之間的秘密天堂。
在這座天堂里,是不受拘束的交易熱潮。四周偶爾有武裝島民走動,但並不干涉任何交易活動。大明朝的海商與番人交談,彈指間賣出了絲綢、茶葉、藥材等等,同時收購了象牙、乳香、水晶跟珍賈的銀幣。也有的結合了彼此的力量,直接將中國的特產輸往歐洲,賺上百倍有余的利潤。
「龍……龍涎香嗎?」隨玉始終跟在聶泱雍身後七步遠的距離,圓圓的笑臉迎人,偶爾停下腳步听海商交談。
「樊護衛也知道嗎?現下宮中極缺龍涎香,願以高價收購,可那些蕃人真奸,把價錢提上了兩倍不止。啐,欺咱們沒有足夠的財力造船往歐洲,吃定咱們了。」中國的海商咬牙切齒的。
「喔。」龍涎香是抹香鯨的腸道分泌之物,具有奇特的香味,是很好的香料安定劑,莫怪這幾日五哥預備前往西洋的商船上,列有大量龍涎香的采購單。
她惱意爬上臉。雖然長居狐狸島,也對設計船舶有相當濃厚的興趣,但對海上的交易大多是不注意的,除非五哥特別吩咐,否則她是連記也不記的。她只記得船載有多少人,戰船是何時造好的,船上預備了幾門炮,船身是用何種木材建造,因為這一批船是經過她與眾位船工研究改良的,能在海上保持長程旅行,縮短來往時間,至于預購的商品有哪些,只能隱隱約約記個大概。她扮了個鬼臉,這是她的毛病,該改、該改。
「樊護衛,咱們本朝里,怕也只有狐狸王能夠獨資造船上西洋,若是有什麼好東西,可別忘了咱們。」
「這是當然。」她露出笑。
「這,不是樊護衛嗎?」破天際的招呼聲分割開了人群,圓圓滾滾的身軀擠過重重人障,跑到她身邊。
隨玉輕輕呀了聲。他……他誰啊他?既眼生又眼熟的。
「他是嘉能號的船長。」有人在她身後提醒,順便翻了個大白眼給她。
「樊護衛,我就說,遠遠的就瞧見了一個漂亮孩子,一定是樊護衛的。你是愈來愈俊俏了,我上回來看,樊護衛還沒有這麼的……秀色可餐,我可以這樣用嗎?你介意嗎?你們漢人的成語我老是弄錯,都是男人,你這樣可是會讓人覺得上帝是不公平的。」滿嘴的胡子不停的動著,幾乎看不見他的嘴。一提到上帝,他便從懷里掏出十字架來。「這可是我特地從傳教士那里討來的,听說是教會里大主教曾經戴過的,我專程送來給樊護衛的。」
他說的話有著濃濃的西班牙腔,讓她听得頭昏腦脹的。他見她沒有任何動作,直接要抓住她的手,她迅速的退了兩步,擠出笑,說道︰「多謝船長美意,我……我不信教。」
「不……不信教?」船長微微驚訝。「我听說,狐狸島上有神父、有教堂。」難道是信佛教?那可麻煩了,他一向只信天主,要他上哪兒弄尊菩薩?
「是有神父,但那可不表示我得信教啊,不過這里的神父也有給過我十字架了。」她笑咪咪的,從男裝里掏出十字架來。
「啊,是,是嗎?」這姓樊的笑容好可愛,跟狐狸王那個令人討厭又捉模不定的個性真是天差地遠。本來是打算討好狐狸王的,但每回跟他說了幾句話,便忍不住退縮回去,想等練好漢語再來;如今討好護衛也行,誰都知道島上除了狐狸王外,最出名的就是他身邊的兩個護衛。先前那個姓方的,看起來粗枝大葉,跟他說三句話,他就有三句是听不懂的,這個比較細致,老是笑臉迎人,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一樣愛笑,應該是好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