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旭日羞赧地「嘿嘿」笑著。「我……我的主治大夫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最初幾年躺在醫院里,都是昏昏沉沉的。沒法子吃好一餐,營養是靠打點滴、灌食來的,所以現在胃口不大……」
費璋雲默言。這小女人是存心讓他內疚的,卻又偏說得像是她自己的錯一樣。
「旭日小姐,換我,換我了!」北岡、小李那兩個笨蛋,說那麼嚴肅的事干嘛?湯姆站起來,用力咳了咳,說︰「我十五歲那年學校演莎士比亞話劇,我有幸男扮女裝,成了茱麗葉最佳代言人!我來朗誦幾段莎翁的名著——」
他極其所能地撥撥發絲,雙手交纏地看著天空。
「這一段是茱麗葉知道所愛之人是仇家之子。她痛心地念道︰我唯一的愛來自我唯一的恨,要是不該相識,何必相逢!昨日的仇恨變成今日的戀人,這種戀愛怕要種下禍根。」湯姆壓低嗓音,念得活靈活現的。
「還不錯吧?」他得意地瞄了一眼老劉,老劉正擠眉弄眼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咦,璋雲少爺的臉色怎麼更冷了?又不是暗諷他。既然是情人,璋雲少爺怎會恨旭日小姐?
「我念得不好?」湯姆小心翼冀地問。
「那沒關系,我再換,換最後一幕好了,茱麗葉服下毒藥,求婚的巴里斯伯爵拿著火把,在她的墓地前吟唱著︰
這些鮮花供你鋪蓋新床,
悲啊,你將永遠被沙石覆蓋。
我要每夜用香水來滴灑你的床,
否則就用悲慟的眼淚來替補。
我為你舉行的葬禮,
就是在你墳前夜夜哭泣,
永生不能了結這筆相思債。」
以爆笑的語氣念出哀悼的詩歌,這下氣氛可會輕松了吧?他再次瞄向老劉,嚇了跳!
老劉的臉色發白,擠眉弄眼的情形更嚴重了。
「我念錯了嗎?」湯姆不安地補充︰「雖然我的學識不高,但莎士比亞這等文學作品我是倒背如流的,好歹也得給我鼓鼓掌吧?」
費璋雲沉著臉,忽然站起身走入林中。
「你要去哪里?」韋旭日忙跟著站起來。一時貧血,眼盲金星又跌坐回去。
「旭日小姐,你沒事吧?」湯姆擔心地問。
「傻小子!笨小子!」老劉狠狠拍了他一記。「你來這里做了五年,就算不知過去原由,也該懂得看人臉色吧?那沙什麼屁亞的做得什麼詩!謗本就是在指我們少爺嘛。」老劉氣咻咻地。一看見大伙茫茫然的表情,自封代言人開口︰「你們來這里工作最久的也只有五、六年,你們只知道少爺深愛一個女孩,哪里知道深愛到什麼地步!」
司機小李咳了一聲︰「老劉,事情過了多年,還是不要提了吧!」使個眼色告訴他,「現在」在場,「過去」應該遺忘。
「我想听,我想听。」韋旭日喊道。
老劉嘆口氣。「小湯姆念的什麼沙屁亞詩正是當年少爺失去希裴小姐最佳的寫照。少爺與希裴小姐是青梅竹馬、私訂終生的,九年前希裴小姐在佛羅里達車禍而死,少爺哀慟欲絕,堅持不肯認尸。」
老劉看了大伙一眼,又說︰「我記得很清楚。在老爺把希裴小姐的遺體運送回來準備下葬時,那天少爺並沒參加棺木下葬的儀式,人也不知跑哪里去。我們找了一天,最後還是定桀少爺在希裴小姐的墓前發現他……在扒墳。那晚天氣很好,但少爺一身濕淋淋的,湯老爺和我聞訊趕到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少爺的十指指甲斷裂,泥混著血,拚了命地挖著墳上的泥。我見了不忍,想靠近勸他……少爺猛然捉住我的手,我還記得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他聲嘶力竭地朝我泣城︰‘老劉,你來幫我。他們不信希裴沒死……你來幫幫我,幫幫我……不然,別讓他們把我抓回去,我會證明,證明躺在里頭的不是希裴,她沒死,我听見她在叫我……幫幫我,算我求你,求你!’。可是,我只是個小小的傭人,壓根沒法子幫他。」老劉紅著眼眶︰「旭日小姐,你會瞧不起老劉嗎?」
「怎麼會呢?」韋旭日小聲地低語︰「您是好人,但您的能力也有限。劉伯,按著呢?他被帶回家了吧?」
「是啊。定桀少爺打昏他,足足打了十多拳,璋雲少爺才不支倒地。下次你仔細看,他的右邊嘴角上有個小疤,就是定桀少爺的戒指劃傷的。後來人是帶回家了,夜里也不再喊著要扒墳了。原先定桀少爺給他服用鎮定劑,後來不知怎麼的,璋雲少爺自己找到湯老爺私藏的洋酒,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成了醉生夢死的酒鬼,沒酒喝就鬧得全家雞犬不寧,最後還是定桀少爺關起門跟他私下說出真相——希裴小姐壓根不是車禍,是……是有人存心要她死,在車上放了炸藥……」哽咽停頓半晌,才繼續說道︰「本來湯老爺沒告訴他真相,是怕他受不住刺激。哪知,少爺知道後,沉寂一晚上;我就守在他門外,怕他做出什麼傻事來。沒想到隔天一大早,少爺一出門就是要找定桀少爺。從希裴小姐死後,少爺是頭一回這麼清醒……他要定桀少爺幫他戒酒。五個月的時間,我親眼目睹他戒酒的過程!」老劉捉住韋旭日的手,老淚四濺激動得很。「你不知道,他……他一犯酒癮,就拿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臂、狠咬自己的肉……我,我都看不下去,好幾回想偷拿酒櫃里的洋酒給少爺,可是一見到希裴小姐的墳,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她拿著手帕給老劉擦著眼淚。「我明白您的心意。」
老劉用力吸吸鼻子,總結道︰
「後來,少爺的酒癮終于戒掉了。他放棄學業,利用花家的特殊管道追查凶手,一年後在墨西哥找到兩名當初在希裴小姐車上裝炸藥的美國人。過程我並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兩個老外的事業因花家而破產,所以……總之,希裴小姐生前愛花愛草愛馬兒就不愛殺生,少爺多多少少也感染她的性子。自她死後有幾回我發現在她的填上鋪灑花瓣,生前她是藥罐子,身上的藥味噥烈,是少爺替她做的花香包,味道就跟墳上的花瓣味是一樣的。夜晚,我看見他守著希裴小姐的墳,直到希裴小姐滿十八,他就再也沒去過那墳了。」
「十八?」湯姆吸吸紅通通的鼻子。原來酷得跟冰塊一樣的璋雲少爺的愛情遭遇是這麼教人心酸。
「是的,當年他們講好的,一等希裴小姐十八歲,少爺就要娶她過門。哪里知道,還差三年就……旭日小姐,你要去哪兒?」
「我……我去找璋雲。」她的十指扭纏著,洩露出不安的情緒。
「不太好吧。少爺想靜靜,萬一你去找他……」
「呃……」她露出羞赧的笑容。「沒關系的。璋雲人很好,不會對我怎樣的。」她提著裙子往先前的路走去。
人很好?老劉皺起眉頭。這句話顯然有待商榷,如果她認識過去九年來的費璋雲,她就不敢這麼說了。
「好可憐喔!」湯姆的眼眶里盛滿同情。「我還一直當璋雲少爺是無情漢呢!北岡、小李、老劉,甚至璋雲少爺都有一段痛苦的過去……」他一直以為今天是來野餐的,沒想到竟變成了賺人熱淚的訴苦大會。
「是啊,你最幸福了。」司機小李還是叼著牙籤。「才二十歲的男孩會有什麼悲慘的過去?」
湯姆面露驚詫。
「咦,我沒說嗎?我五歲以前是自閉兒;八歲被聖伯納犬追進河里,從此懼水;老媽在我十歲那年蹺家,一去不回;十二歲我成了流氓扒手,看見老大販毒被抓,從此洗心革面;十五歲那年公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從陽台上摔下來,雖然壓在羅密歐身上,但也躺在醫院好幾月;復學後沒兩天,輪到老爸住院,然後便輟學,然後就接下爸爸在陽宅園丁的工作。為了當稱職的園丁,我日夜研究花種,中了曼陀羅一次毒,不是老劉及時送我到醫院,現在我已成了一壞黃土。這樣子的身世算不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