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沒有紅紅綠綠金光閃閃。」小雲頗為欣慰小芳的眼力。「所以,那個大人應該是個總管之類的人,得在那四個人面前躬身哈腰。」手指一一點向四個貴公子的方向。「還有,你看,那些正走出來的婆子和姑娘。」
小芳連忙又看過去,低哇了聲︰
「村長家怎麼來了這麼多的夫人小姐啊?」
「她們不是夫人小姐。她們穿得雖然比村長家的老娘老婆閨女還好看,但你比對一下那個總管的衣著,其實都是相近的,所以這些人只是伺候那四個人的丫頭與婆子。」小雲說道。
「不可能!傍人家當僕人的,哪會穿得這樣?穿得這樣好看,還怎麼做活兒啊?」雖然不相信小雲的觀察所得,但還是忍不住幻想著自己或許有一天也能穿得這樣神氣好看——
然後,當小芳看到那幾個被小雲稱為「丫頭婆子」、被她認為是「夫人小姐」的女人們先是躬身對那名「總管」說了聲什麼,然後走到被護衛層層包圍在中心點的那名年紀最小的男童身邊,以更加恭敬的姿態開口報告道︰
「二少爺,屋子都打理好了,也薰上了香,請入內休息。」
在小芳張大嘴,怎麼也合攏不上時,那一群人已然簇擁著幾名金尊玉貴的小少爺進屋子里去了。
「真……真的,她們真的只是人家的僕從!」小芳覺得這世界太奇怪了,扯著小雲的手問︰「小雲,伺候人的下人,竟然活得像個夫人小姐,而我們這樣的良民,怎麼會連糧食都吃不上,反而活得像個下人?」
「那就是選擇的問題了。」小雲半點激動也沒有,很平和地說著。
「什麼選擇?」
「選擇當良民,活得像個下人,但命是你自己的;或者,賣了身當賤民,過著‘夫人小姐’的生活,但命是別人的。」
小芳雙手捧著下巴,嚴肅思考良久,終于吐出一口氣道︰
「我知道也不是每一個賣身當下人的,都能過得起‘夫人小姐’的生活,但我還能有什麼選擇呢。」小芳早就決定賣身給人當丫頭的。
「既然沒得選擇,那就朝‘夫人小姐’的前景奔去。咱小遍村的人,從不吃虧,不怕吃苦,當然能混出頭。」小雲鼓勵道。
「嗯!既然賣身為奴,好好的良民轉為賤民,當然不能白賣這一遭。」小芳握拳宣誓,雄心壯志再度被點燃。「敢擋在我前面的,我全都一腳踩死!」
第5章(1)
「阿元,明日前去慎嚴庵拜訪,情況不明,你就先別去了吧。」柯銘來到賀元的房間,與他商量著。
此時賀元剛沐浴完不久,正半躺在由一整張虎皮鋪著的暖炕上,一名丫鬟正在幫他擦干長發,另一名丫鬟則在幫他穿好衣服後,跪在踏板上,仔細而謹慎地握著少爺的手指,幫他修剪指甲。一旁站著個八九歲模樣的小丫鬟捧著盤子,盤子里放著整套到甲刀具,隨時供剪指甲丫鬟替換。
「不過是間尼姑庵,又不是龍潭虎穴,你大可不必這般小心翼翼。再說,我也不是紙糊的,就算我不濟事,身邊有這些人跟著,連只蚊子都別想咬到我,你大可放心。」賀元輕哼了聲。雖然年紀還小,但到底成長環境非同一般,對于柯銘的心態,他再了解不過。無非是他最好就待在這兒,不彈不動,乖乖等著,給人伺候著,那就什麼意外都不會有,回京後,他也就好跟所有人交代了。
柯銘苦笑了下,站在暖炕邊,說道︰
「阿元,我實在沒想到你真能一路跟我來到小遍村,還住下了。」
「我知道。打從出京那日起,你就想要讓我親自感受到艱苦的環境、難走的路途。一路餐風露宿地過來,就想著我這個身嬌肉貴的少爺何時打退堂鼓,縮回京城享福去。常州這個荒涼的州郡沒嚇到我,來到永定縣這個連個縣令都沒有的三不管窮縣也沒嚇著我;而今,身處在永定縣里最惡名昭彰的赤貧惡地,住在這個由土磚與茅草囫圇夯成的小屋子,我也是沒叫一聲苦。」微微得意的語氣,配上那雙長得特別好看的飛揚眉毛,讓賀元出色的相貌更鮮活靈動三分。
柯銘知道眼前這個身嬌肉貴的大少爺,正在為自己的「吃苦耐勞」洋洋自得。不覺嘆氣道︰
「你實在無需跟著來吃這一趟苦頭的。要是公主知道你這些日子是怎麼過的,怕不心疼壞了。」
「這種事,就不用太鉅細靡遺的向我娘親報告了。」賀元的這些話,是說給身邊伺候的人听的,見一眾貼身丫鬟低頭不語,哼聲道︰「都听到了吧?」
丫鬟們不敢應聲,全低頭屏氣,安靜地忙著。
柯銘擺擺手。
「你就別為難她們了吧。就算這些丫頭不說,那些護衛回京後哪敢有半點隱瞞?」
賀元想想也是,就不為難身邊這些人了。
「算了,回京之後再考慮怎麼面對娘親的嘮念。你也別想轉移話題,明日就算其他人爬不起來,我也是要跟著你一同上山的,你說什麼都打消不了我的決定。」
「既然小遍村這樣的惡劣環境沒讓你嚇著,那我也無話可說。但話可先說在前頭,慎嚴庵真的不是什麼好地方,可能我們還沒敲開人家大門,就要飽受刁難了,到時你可別惱。」
「一路吃苦到這兒,我也很有覺悟啦,再苦也就那樣了。反正在京里不管多風光張揚,在這兒是行不通的。」賀元說到這兒,笑了。「你說這個破地方,屁大的荒野山村,村民一輩子沒走出這片大山,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村長了。你跟那些村童說咱們來自京城,是哪家公侯的公子少爺、皇親國戚什麼的,他們全都不懂,把咱們當成唱大戲的看待。反正公侯將相這些詞兒,對他們來說,就只是戲台上的東西。想想實在好笑,竟無知成這樣。」
「可不是。」柯銘笑著附和。「不過好歹這王村長也算是個有點見識的,就算再窮的年月,也勒緊腰帶,餓著肚子也要將子孫往縣城的學堂里送去。」
「縣里的官辦學堂花得了幾個錢?又何需勒緊腰帶了?」賀元輕哼。
「原本我也不知,但今日跟那王詩書一談,才發現這村長全家一整年的用度,其實還抵不上咱在家里的一日飯錢。」柯銘自認算是這些皇親勛貴里比較通達世情的人了,但與王詩書一談,才發現自己的見識還有很大增長的空間呢。
「怎麼可能!」賀元驚訝道︰「你是指我們一家子人吃年節大菜時的開銷嗎?」
「不,單指我們個人一日三餐的開銷。而這還是高估了的。」
「一個村長的日子都過得如此窘迫,難怪整村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京城的乞丐看起來都比他們體面得多。」
「可不是。」
「他們怎麼不到縣城或更繁華的城市謀個差使呢?這兒田力不肥,一年有五六個月天寒地凍的,種不出什麼好莊稼,你不說縣志里記著年年有人餓死凍死?既然都活不下去了,還留在這兒做啥?」賀元想不通。
「這些人大字不識一個,一家子恐怕都湊不出一串銅錢,除了種田狩獵,怕也沒有別的營生能力,你讓他們走出這片荒村,又能期盼什麼活路?」
兩人一邊喝著丫鬟泡來的頂極香茗,不時吃一些茶點,在暖呼呼的房間里聊著這些與他們的世界相差十萬八千里的閑事。
「阿銘,你瞧那王詩書可有考上舉人的本事?」
「我看難。雖然勤奮努力,也頗有志氣,但縣城學堂的師資實在不敢恭維,也就兩個老秀才撐著場面,偶爾能考出個秀才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這樣的學堂教出來的童生,功名上是別想指望的。稍早王詩書拿著一本《四書章句集注》來請教我,我翻了翻,上頭的批注,實在謬誤連篇、不堪入目,听說還是幾十年前哪個秀才的珍藏,因為家敗,被子孫高價賣了出來,被王詩書當寶一樣地隨身帶著,幾乎將一整本書連同里面的批注都背下來了。讀著這樣的書,待在這樣的環境,再有雄心壯志,又能奈何?」柯銘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