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你可能會說︰死兩次代表著活了兩次,倒是賺了。但我是不願做這樣的買賣。死亡的過程太痛苦,我不願意你承受兩次,就算能再見到活生生的你,也是不干的。」
樓然聲音低低的、懶懶的,像耳語一般的音量,據說(據豐禾說)是無與倫比的大殺器,以後不管看上了哪個美女——貞節烈女也好,火辣艷姬也罷;只消湊在美女耳邊說上一說,包準手到擒來,不費功夫。
「喂,朋友!對著你這塊墓碑展示我的大殺器,簡直像是在對牛彈琴對吧?」拍拍墓碑,感嘆道︰「這墓碑冰冷得就像你的心腸。你真的像你所說的,死了就一了百了,這輩子緣盡萬事休,不會回顧,不會留戀,就算有靈,也堅決不入夢來打攪活人安寧。你做到你說的了。這兩年,我居然從來沒有夢見你。」雖然是自言自語,但樓然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對著這個人,他總有說不完的話。
只是,一年,兩年,三年,可以;但十年、二十年之後呢?他無法保證對豐禾的這份情誼可以再有生之年都維持著這樣的濃度,除非他在當下就死去。
歲月是最善于磨人的,再怎麼刻骨銘心的感情都能磨成灰。海會枯、石會爛,他小小一個凡胎,不敢自大的想著自己必能相抗。
第四章像(2)
「我真怕有一天,我不會再記得給你帶七里香;我真怕有一天,忘了一年該來見你三次——清明節,你國歷忌日、農歷忌日;我真怕有一天,我只在清明節過來,而過來只是為了家祭,掃完了樓家所有祖先的墓之後,卻忘了轉來這個小區給你上個香;再然後,有一天,我的孩子像發現了秘密花園似的發現了你的墓,從雜草叢生的地方爬出來問我︰『爸爸,那個佔了東北角那塊可以看到大海的墓地,埋的是誰啊?』然後,我跑去察看,將破敗傾圮的墓碑給扶起,抹去上頭堆了幾十年的塵土,看到了你的名字,竟然還得想好一會兒才能記起你是誰……」
抹臉低笑出聲,笑到最後變成無奈的嘆息,遠望著太平洋的方向,頭靠著墓碑,半是威脅半是寂寞地道︰「怎樣?對于我說的這些可能的未來,你听了怕不怕?怕的話,就入夢來吧,你總得讓我看一看你啊!不然我一定會把你忘記的。如果連我都忘了你,你就真的死透了。我可警告你,我現在每每想起你,都得想好久,才能記起你長得怎樣。不,不是生病那會兒的鬼樣子,而是當你還健康時的模樣,那可真是斯文敗類里的個中翹楚。你說我的聲音是拐騙無知婦女的大殺器,也不看看你那德性,江湖傳說中那種騙財騙色的小白臉典型,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咱誰也別笑誰,半斤對八兩呢……」
就這麼一直絮絮叨叨的說著,知道陽光強到令人感到燙了,令人才低頭看了看手表,已經八點四十分了……
看來是沒辦法準時九點上班了,但絕對趕得上新進人員的面試時間,從這里開車回公司的路上並不會太塞。
「我得走了,豐禾。」站起身,拍了拍衣褲,望著墓碑道︰「真可惜你不在了,不然你一定也會覺得這次的招聘會很有趣。嗯……我深信,你一定會給她開後門的,不為了惜才,僅僅是覺得好玩。你這家伙看起來很守規矩,卻從來不守規矩;哪像我明明很規矩,卻被認定是桀驁不馴。兩人一起干壞事,不行被抓了,老師只認定是我帶壞你,天知道我多冤。」
說了一堆陳年牢騷後,樓然轉身打算離開時,一陣風起,兩朵並蒂開在一起的七里香被威風卷到他右腳鞋子上。他俯身拾起,放在鼻尖嗅聞了下,輕笑道︰「喂!我就當是你給我送花啦。拿我的東西送給我,就是你會干的事。」
小心的將那兩朵並蒂花給收進披在手臂上的外套口袋里,便再也沒回頭的離開了山上這片屬于樓家的私人墓園。
※※※
「嗨,美女,我們交換個手機號碼吧!所謂相逢即是有緣,我們兩人同樣身為最後一天被面試的人,以及最有希望落選的人,實在太有緣了,你說對吧?」一個打扮得很潮,披披掛掛的飾品堆一身,完全不像是個應試者的年輕男孩打從見到曲耘禾之後,就不斷的企圖接近。那雙眼楮根本完全黏在她身上了,完全忘了他今天是來干嘛的。
曲耘禾對現在年輕人的國文造詣徹底絕望了。「最有希望」與「落選」兩者之間,是可以搭在一起使用的嗎?不過,這年輕人也不是沒有優點的,至少他很樂觀。人的智商可以不高,但情商卻是一定得具備的,這是關乎于一生能不能過得愉快平和的關鍵。
「來嘛來嘛,我的手機號碼是……」呱啦呱啦說了一串數字,然後道︰「你現在就打給我,我就知道你的號碼了。還有,你的名字真特別,中間那個字有點眼熟,但不確定該怎麼念,是念『耕』還是『耘』啊?反正是種田的意思對嗎?」
曲耘禾笑了笑,並沒回答他,徑自道︰「我相信如果今天有人能通過面試,那里一定有你。」此人不因無知而自慚,相反的還很積極向上,臉皮也夠厚,卻厚得不討人厭,去當業務員一定成績傲人。
「你這麼看好我嗎?那太好了!當我女朋友吧,美女!要是我不巧沒有落選,就請你吃大餐慶祝。能在同一天找到工作和女朋友,真是太幸運了!一定要去吃大餐!我現在就打電話訂位!」年輕人欣喜于自己纏功有成,這個美女很快就會變成他的女朋友啦!
「大餐就不用了。等會輪到你時,記得把你這股活力給表現出來,錄取希望一定會很大。」現在讓他糾正用語問題已經來不及了……
「哎啊,美女,你不要這麼難約嘛,你這樣冷淡,我會傷心的耶——」
就在潮男還要糾糾纏纏沒個罷休時,終于輪到他面試——
「下一位,宋開新,請進。」
「美女,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來啦!記得我們有——約啊!還有,你可以叫我凱——文!」
曲耘禾目送潮男消失在門後,忍不住伸手捂住嘴笑,邊笑邊搖頭,當然也就沒有機會告訴這位凱文先生︰所有面試完的人會從另一邊離開,是不可能再回到這邊的。得有多粗的神經才會沒發現進去面試的人都沒從這邊出來啊?
「那個人真吵,煩死人了。」這時,坐在曲耘禾不遠處的一名女士突然冷聲抱怨道。
然而,另一名正在拿小鏡子打理妝容的女士慢悠悠的應道︰「沒辦法啊,有人就是明明心底討厭,卻還裝得很善良溫柔的樣子,不肯制止,也不知道是在做給誰看。」
「真虛偽。」
「沒關系啦,虛偽又不能加分。再說,高豐要的是人才,而不是花瓶,長得好看,也不會因此被錄取。」酸溜溜。
然後,有共同語言的人們便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嘰嘰喳喳打發時間了。
曲耘禾周圍突然真空起來,很明顯的,她被孤立了。不過她倒是沒什麼自覺,在耳根好不容易清靜了之後,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這難得的安靜。
將寫著自己名字的名牌拿在手指間轉來轉去,不時提醒自己今天穿的是裙裝,切切不可做出太過隨性的舉動,例如︰像沒骨頭似的攤在沙發椅背上;雙腿忘了並攏或做出撓腳的行為;將手指間轉來轉去的任何物品(紙片、筆、手機等物)給不小心塞進嘴里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