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想想點頭應了。也是,他是知道如今在沈家坐鎮的,有沈老太君的娘家兄弟,以及沈夫人的娘家親屬,表面上看來都是好的,誰知道心中打什麼主意。三少爺前去拜訪之前,自是應該掌握所有訊息,以免到時處于被動,因為不了解而吃虧。
周榮總管恭敬告退後,離開了馬車。周樞將茶杯里的茶水飲盡,才放松身體半躺進身後柔軟的大型靠墊里,一雙溫和而漆黑的眸子遙望向半開的窗口外的天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許,僅僅只是純粹地發呆。
他是周家幼子,是周國公的老來子,本來就受盡寵愛,加上自幼身體虛弱,可說是被捧在掌心呵護大的。太醫說他不能勞心、不能勞累,最好一輩子就嬌養著,于是從小,他想專心看本書,也得躲著家人,更別想做學問了,活似他一勞心,就會駕鶴西歸似的,誰也不敢讓他專注去做什麼事,就怕他累著。
後來,他身體漸好,卻仍然改不了家人的想法,願意給他榮華富貴,卻不願他以各種方式去掙前程,成就他自己的輝煌。
周家從開國榮富至今,六代以來,皆是穩穩立足于貴族里的首席貴族圈,地位舉足輕重。他們的祖先是開國元勛,是太祖親自迎進紫光閣,世代受全國香火供奉的英雄,只要後代不太敗家的話,也確實不用再去拼搶什麼前程。攬積幾輩子的顯赫,便足以教子孫享用數代而不絕。
但政治從來不是這樣算的,所以不想成為沈家這樣只剩下錢、只能遙想當年而無法在京城立足的破落戶,貴族子弟們還是得有出息才行。
不過,過猶不及都是一個問題。
而周家這一代,實在是太有出息了啊。一個皇後、一個掌實權的文職高官,再加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將軍,真的是,太顯赫了。就算下一位帝王定是從皇後的三個嫡子里選出,需要母家強而有力的援助,但在新帝坐穩江山之後,欲收攏權力時,這強而有力的援助,就是最礙眼的存在,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立威的,就是他們。
歷史,總是這樣書寫的。
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朝代不斷重演……
當然,身為周家「最好命」的少爺,周樞實在是不用去想如此沉重的事,畢竟,他的病體與政治上的無所建樹,正是日後一旦周家被新帝收拾時,最適合推出來施恩的對象,用以向全天下人證明新帝不是刻薄毖恩之人,瞧,無限恩寵還是降臨在周家頭上的。瞧這三公子多麼受到皇家寵幸!
身為一個「很好命」且沒有功名的貴族子弟,本不該有這樣的腦袋作此高貴的煩惱,無論如何,他這輩子是好命定了……
平靜的表情此刻卻是笑了。
他這樣的人,這樣的身分,眼下該愁的,應當是未來將有一個毀容的妻子,不是嗎?
沈家千金毀容的消息,在京城本不該有什麼人注意才是,偏偏卻傳了出去,還被貴族子弟偶爾拿來當下酒菜嗑兩句。
所有人都在可憐周樞,不過可憐完了,又說道,反正周樞也是個身體差的,平常也不輕易參加貴族的活動,每回難得出來玩一次,回去就得大病。想來,就算娶了個無鹽女,也不會有人知道——反正他們夫妻倆又不用出門社交,不是?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誰家的正妻也不是以美貌著稱的。若真有哪個正妻以色聞名天下,那著實也太輕浮了。再美的妻子,也得賢比貌出色。
所以,沈家千金容貌不幸毀掉,是很可惜,卻不是拒娶的理由。雖然日後京城社交圈不太可能會歡迎她——當然,沈千金大約也是不肯出門的。勇敢迎娶毀容的女子,反倒會讓人敬佩為真君子,所以無論如何,周家不該拒娶,為了家風名聲。
當然,為了彌補周樞即將娶到這樣的一個妻子,每個人都努力為他送上絕色美女。上從皇帝皇後、皇子們,以及兄長們都很熱心地為他送美……周樞知道,待他回京城後,還會有源源不絕的美女給送進來……
多麼備受寵愛的小鮑子不是?
什麼也不用做,生來只要負責被關愛即可。
這輩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個毀容女吧?
「無知,真是一種幸福。」周樞輕飄飄地感嘆著。
若只是毀容女,那可真好。
還以為這次是最輕松的一個差事呢,來鳳陽不過是度假……
唉。
周樞知道他近日就會見到他那名毀容的未婚妻,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兒意外見到。
罷開始,他自是沒認出櫻花林里的那兩名女性之一是沈家千金,直到那名以帷帽完整遮住面容的女子發出聲音與一旁的俏美侍婢談話後,周樞覺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為何會對一名陌生女性的聲音感到耳熟,于是改了自己散步的方向,靜靜地尾隨在那兩名女子身後……大概走了五步,便想起來了。
這個聲音,與七八日前,在官道上偶遇的那位貴女一模一樣!
絲毫不差,簡直像是本人就在此。但周樞很確定,不是同一人。
這也是他在認出這個聲音後,卻仍然跟在她們身後的原因。
這里是萬佛山,集了鳳陽城所有信仰之所在,有佛教寺廟、有道觀,更有一些大戶人家供奉的家廟,錯錯落落地林立在各個小山頭,一年四季,除了信眾絡繹不絕外,來賞景的游人亦是如織。這個時節,正是春夏之際,由于山上溫度偏涼,滿山的櫻花正盛放到極處,飄著滿天花瓣,是這個月份最後一點春色。粉紅色的櫻花瓣隨風漫天飛舞,灑了游人滿身滿頭,香氣彌漫,將寧靜的山區妝點出鬧市的熱絡。
周樞帶著兩名小廝緩緩走在櫻花小徑上,雖是跟在那兩名主僕身後,卻一點也不顯突兀,因為他們身邊不時走過一群游客,人來人往的,自是不引人注意。
周樞有一雙很敏銳的耳朵,對于聲音,過耳不忘,就算立于喧囂的人群中,也可以擷取自己想听的部分,而將其它雜訊給隔離。這是一種特別的天分,即使親近如父親,也不曉得他有這樣的奇能。
當然,小時候是覺得沒什麼,所以沒跟父親說明,後來長大了,覺得很便利,就不說了。
本來他對冒充沈家千金的女子,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心思只放在那個如今大概已經跑到邊城的真千金身上。但在此刻,這個扮演者卻令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光是為了這樣肖似的聲音,就值得他好生了解一下。
他好奇的是,這是天生的嗓子?還是後天練出來的?那沈家千金真是好本事,連找個替身都如此慎重。
周樞可以很肯定地說,若不是他曾經看過沈家千金的畫像,並在路上認出了她,那麼,他恐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此刻這個待在鳳城守孝的女子,竟會是個假的。
很不可思議,已經不是孝不孝的問題了,這樣膽大包天的行事,那沈家千金到底想干什麼?
而,這個參與了沈家千金騙局的女子——極有可能是沈千金的心月復丫鬟的女子,又是基于什麼心態乖乖地扮演替身的角色呢?
這可不是在梨園粉墨登場,演完戲、妝一洗,人生回到柴米油鹽的正軌。這個替身的下場,很明顯只有死路一條。
愚蠢的女子扮演不來替身,而聰明的人,自是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斷然不敢冒充的。那麼,是什麼原因讓這名女子敢以身涉險?
是愚忠?還是被脅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