縴手探進水盆里,擰起雪白巾帕。水聲淅瀝瀝地,是房內唯一的聲響。床上半躺著的他,已經閉上那雙會教人心慌意亂的眼,她心神安定了些,比較有更多的勇氣去靠近他。
睡了,是嗎?
輕淺綿長的呼吸聲像是全然無防備,可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入睡的人呀!就算五天五夜沒合眼,對他這種江湖高手來說,也不會感到疲憊的。她是見識過他精力過人的一面的。
六年前他帶她去荒原收尸時,快馬奔馳了兩天兩夜沒歇止,除了中途停下來小歇片刻,其它時間都是在馬上,她被那顛簸勞頓折磨得昏死活來︰後來因尋不到尸,轉身又是兩天不止歇的奔馳,來回近五天,教她累極得大病一場,而他卻沒有合眼便立即投入爭取樓主的戰事中……
這人……有真正睡著過的時候嗎?
突來的好奇,讓她勇氣大增,小心抹淨他臉之後,她湊近他……愈湊愈近,直到鼻尖已經抵到了他咽喉……這里……是很脆弱的。
他說過,人體有諸多死穴,咽喉便是其中一要害。隨便她發簪一掠,武功再高強的人也要重傷或死亡……
如果她現下張口狠狠一咬,或許便要使燕樓重新易主了吧?!
站在我這邊,我可以給你新的生活,讓你過得像個人樣……
水柔柔的保證此時浮上腦海。像個人樣呀?現在的她,給人感覺很淪落嗎?
必于千金小姐、養尊處優的過往,遙遠得幾乎像是前輩子的事、努力要追思,也都不復記憶了。現下記得的是──她把自尊抵給了這個男人。縱使難堪、縱使畏懼著他,可……這卻不是用來背叛他的正當理由。
就算販賣的是自己的尊嚴,也是要講道義的。何況……他是可怕,卻不曾真正壓迫過她。他是很忙很忙的,對打斗如此狂熱的人,除了說不太常來親近,他對他的女人們,實在是不錯的。
不打擾,就是善待。這是她的認定。
微張小口,卻不是狠狠咬下一口,而只是……輕輕以鼻尖挲過他喉結,這樣的大膽,在他清醒時,她是萬萬不敢做的!忍不住模糊嘆著︰
"你這樣的人哪……你這人……生命即是打斗,若是喪命于房帷床帳里,恐怕是你莫大的屈辱吧。"
身子退離他,仍沒睡意,決定到外頭繼續刺繡。她走到門廉處,又折了回來將燭火吹熄;然後轉身又走了幾步,頓住,雖有些遲疑,但還是返回。
沒力氣搬動他──主要也是怕他會醒過來,所以放棄了為他月兌靴的念頭,只探身往床里拉出一條棉被將他蓋住。
這回四下不看了看,確定沒其它事好做,才走了出去。
在花廳靜靜坐著,如同她的男人沒來的每一天,做著相同乏味的女紅。有時直到天明。
今夜亦然,全無異狀。
不會有人察覺,今夜,葉驚鴻宿于裘蝶的綺羅帳里。
第五章
許多人都畏懼著燕樓,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懼怕。
不懼怕燕樓的人,除去那些不知死活的無能者之外,當然就是有一定本事的人了。武功高強的人不一定願意出來與燕樓為敵,不是不敢,而是沒那種必要性。一旦那必要性被確立了之後,燕樓的敵人自然會一一出現,原本太平無事的燕樓,也就再也過不了太平日了。
水柔柔認為葉驚鴻不是沒想過內憂外患齊起的困境,而是他一點也不在乎!相較于他個人的好斗興趣,燕樓的興亡無足輕重得多。這是她不能忍受的!何況葉驚鴻已經逼迫她到不能不還擊的地步;若不迎擊,便只有死路一條!她永遠不會明白這人心中怎麼想,可她不能坐視燕樓這樣被他輕率的拖著滅亡。
定遠城東郊外五十里處,一片荒煙漫草里,有座荒置的茶棚。水柔柔坐在里頭,而她兩名忠心的下屬站立在外頭,無視高照的艷陽正襲人,動也不動地靜待久候的人到來。
比約定的時間遲了許久,但是向來嬌貴的水柔柔並無不耐。只要能扳倒葉驚鴻,她什麼都忍。
"小姐,他來了。"一名中年男子轉身對她恭敬道。
他,孫達非,正是近日來水柔柔處心積慮要接近的人物之一。這人當然不好接近!一個太執著于正義的人,怎會願意與燕樓這種組織有所往來?光是要他共處一室,就是件難以忍受的侮辱了吧?!
不過,她還是將他約出來了。
只要用對了釣餌,什麼人是打不動的呢?
幾乎在男子說完的同時,孫達非已經矗立于茶棚里。那定立的姿態,像是在此欠候的人是他一般。
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賣弄,他不作興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出場。不過,人已在這里,便是對自己能力的宣告了。水柔柔旁邊的人甚至來不及擋住他。
"孫莊主,好俊的功夫。"
"水副座?"孫達非向來就不是多話的人,連寒暄這東西也省了。面對著江湖上享有美名的大美人水柔柔,他放諸于她身上的注目眼光並沒有對比其他尋常人更多一分。眼下,他只須確認她是否為水柔柔便可。
"我是。"水柔柔倒是仔細看了下他。一個剛正而算得上好看的男子,雖然比不上葉驚鴻那種罕見的俊美,但是卻一點也不遜色的。畢竟葉驚鴻身上永遠不會散發這種浩然正氣。對女人來說,毋寧選擇孫達非這樣的人做為歸宿,而不願跟在葉驚鴻那樣邪氣的男人身旁提心吊膽一輩子。
如果她是裘蝶,沒道理錯過這樣的一個男子漢!
"在下並不打算在此久留。"孫達非語調平冷。
那是當然,如不是非常必要,現下的孫達非,應當還隱遁在楊梅屯的荒郊之處,哀悼著死于非命的故人吧?!水柔柔點頭道︰
"本座亦無意耽擱閣下,畢竟本座也稱不上空閑。"
"那最好。"一點也不客氣的。
隱下不悅,水柔柔輕聲道︰
"你來,是想知道本座傳于你的消息是否屬實,是吧?"
"水副座千方百計聯系孫某,理應不是只為了好奇孫某長相。"
"老實告訴你吧,本座確實並不知曉當年被屠殺的裘氏一門,其尸骨葬于何方。"水柔柔輕身一閃,便已阻住了孫達非欲離去的身形。這人真是不浪費丁點時間在閑雜人等身上的,居然就這樣轉身欲走!"給你一個更好的消息,當年那場浩劫里,仍有幸存者。"
她為了想攔住他,幾句話之間已經交手十招,方能住手。因為總算是消除了孫達非的去意,讓他願意留下來。
"幸存者?"他的表情不若方才的冷凝,隱隱有些震動。
"可不是普通的佣僕小斯。"她強調。
"那也很夠了。"他今生最大的心願是為枉死的裘家一門報仇,不管活下來的人是誰,他只想問出必須對那場屠殺付出代價的人是何方神聖!
水柔柔微笑︰"閣下雖無意多求,可本座還定堅持給你一份驚喜。"
孫達非對她的迂回感到不耐,冷道︰"水副座……"
"裘蝶。"
他的表情先是空白,然後是無法克制地渾身一震!
裘──蝶?
裘蝶!裘蝶!裘蝶!
是那個令他刻在心口多年的疼痛與甜蜜嗎?是她嗎?是嗎?!
丙然。水柔柔看著他的表情,心里笑了。如果曾經對此是不確定的,現下也在他的表情中得到答案。這人,是鍾情著裘蝶的。鍾情到連表情也克制不住,輕易讓人知道裘蝶正是他的要害,任誰都能以這兩個字使他失去冷靜。
孫達非迅速向前一步,要不是水柔柔警覺,恐怕早被他一把抓住!這人的武功確是不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