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他來她房里,不見得是索歡,通常是帶著疲憊,然後摟著她,在床被之間沉寂獨思。懷里有她,彼此心卻好遠,相依偎,只是取暖。
他們的關系,比較像是在茫茫人海里最孑然的兩抹孤魅,偶爾撞擊在一塊,就會習慣性相依,不需要有感情的。她是孤獨一人了,寄身于天地之間,哪里都一樣,不會溫暖的。就像她偏冷的體質相同。葉驚鴻也是冷的,這一個她從沒了解過的復雜男子,身子總也是冷涼。在冬天時,他們總要偎得久了,才能逐漸溫暖起來,在那之前的適應,其實並不宜人。
她的活動範圍通常不出"蝶閣",這蝶閣小小的,不過只一問臥房與一間花廳,沒給奴僕歇息的地方,晚上自然也就沒有丫頭陪睡壯膽。當初她就沒跟他要,還需要壯什麼瞻呢?在她見識過修羅地獄場之後,人世間還有什麼可驚嚇到她的呢?通常晚膳一用畢,她便讓丫鬟退下歇息了。留下一盞燈,陪伴自己。
會不會這樣的簡單平靜,也正是葉驚鴻要的呢?所以他沒讓太多人來這邊走動。他是太警覺的人了,任何風吹草動,都能驚醒他,可人總不是草木,再頑強厲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這里,正好給他休息。
丫鬟間都傳說樓主極少來她這兒,可她們卻不知,葉驚鴻總是夜深人靜才來的,坐躺在她身邊,有時即使只是假寐,也算是真正歇息了……
"又發呆了?"低沉的聲音投入寂然的暗夜里,像石子穿越古井波心,晃起一波波微蕩。
是深夜了……她恍然回神,怎麼這麼快?記得才剛剛吃完晚膳的,怎麼才坐下會兒,夜已經深了?
他總是在深夜里到來,那現在,是深夜了吧?
她站起身,將手上原本繡著的鞋樣放進繡籃里,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把外袍月兌然後拿巾帕給他洗臉。雖是春寒料峭,但是他從不用溫水洗臉的。他這樣的隨時處在危機中,並不允許自己有太多的享受。他以前說過,享受是墮落的開始。
他隨性靠坐在床緣,眼光跟著她的舉止移動,直到巾帕覆上他面孔,懾人的視線才稍止片刻。巾帕移開後,她才又對上他那雙比別人顏色淺些的眼珠子,他總是這樣直勾勾看著她,雖然已是很習慣了,但有時沒太多防備,還是會教他給看心慌。
到底他在看些什麼呢?這是她心里多年的疑問,但卻不想問出口。他與她之間,無須太多交心與了解。
"你常發呆,是在想些什麼?"難得的,他今天竟會這麼問。
她微怔,聲音細細的,與靜夜融成不起眼的一體︰"沒什麼的。不是什麼有用的事……"
"什麼事情,又叫做有用了呢?"他笑哼,一貫憤世嫉俗的輕慢神色。
她在桌幾與梳妝台兩邊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在他未閉上眼時靠近眠床。清醒的他,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
雖然跟了他六年,沒有更加親密,只讓她面對他時更想逃……她想,每一個夠了解葉驚鴻的人,都會希望從未與這個人有過交集吧?無論是在恩或怨上。他實在是一個太難對付的人呀!
她的小伎倆沒有得逞太久,因為他開口了︰
"過來。"
不想過去。但,怎敢違拗?就算有很多理由可以推拒,她也說不出口的。于是,她垂下螓首,緩緩走過去,他坐在床的外緣,那也就是說,她必須爬過他,躺到內側去。
有些認命,她一雙蓮足擺月兌了繡鞋的包覆,才屈上一膝上床榻,便落入了他冷涼的懷抱……呀!今夜他是鍾意體膚相觸的。心中微嘆,身子順從地在他懷中柔軟嵌合,由著他去。
一屢勁風彈滅了燭火,滿室的闐暗,是他喜歡的色調。
"你實在是個適合我的女人。"他在她雪白的耳廓邊緣舌忝舐,讓她無法自己地微顫,總是禁不住他恣意的逗弄,像是把她當成什麼稀奇好玩的寵物一般測試玩弄,只要興致一來,往往樂此不疲。
不,她一點也不適合他!從來不!
心里這麼駁斥著,但是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怎麼不說話?"他問。
"……要……說什麼?"她微弱地問。
"說說一些女人家的瑣事,說一些日常生活的不滿或者是抱怨我多給了哪個幾疋布、又是多給了哪個幾兩月錢。"不舌忝她了,將她身子扶正,鼻尖相觸。屋內這麼的暗,可是他那雙眼卻像是無所阻礙,能筆直從她眼里透視進她心坎里。
裘蝶想保持沉默,可卻也知道,他一旦問了話,斷不容許別人以沉默來搪塞他。也許他正在為女人煩心吧?正需要跟她說說話來紆解一下吧?
只好道︰
"爺……究竟是多給了哪個布?多給了哪個錢?"要她陪著玩興師問罪這事兒,總得先提點她個主兒吧?她才好照著他要的說下去。
不知怎地,他笑了。像是她已經說了什麼取悅他的笑話一般,讓他如此的笑不可抑。因笑而起伏的胸膛震動著她的身子,她不習慣這樣的觸動,于是悄悄地將身子滑落于床的內側。也許等他笑夠了,願意放她一個好眠吧?
可惜葉驚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既然你消息如此不靈通,那就由我來提點了。住湖邊的那個紅頭發的,還有住竹子里那個不吃飯只喝露水的,你有印象嗎?"他的女人不多,大概六七個吧,不過他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她──裘蝶。
因為好記,也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在一個很奇怪的情形下,兩人兜在一塊,說不上好或不好,就是這麼過了這些年。
"听說她們最近很受寵,分到的物量也就多了。"他平平陳述,感覺是事不關己。
"听說?听哪個誰說?"她問。
"我也想知道是哪個誰在說,而又是誰允了她們多拿的特權?"
裘蝶沉默了下,想起兩個月前他不在燕樓里,幾個女人趁機來煩她,非要她給些物質上的好處才肯罷休。她懶得處理,叫管事把她分配到的布匹綢緞以及銀兩給分出去,然後關上蝶閣的大門,誰來求見部下開,好不容易耳根才清靜下來。看來她做得不夠周全,讓他知道了,也被這個煩到了。
"你怪我嗎?"她問。"怪我把東西分出去?"
他轉身,她眼一花,螓首已被安棲在軟枕上,而他居高臨下,還是這樣咄咄逼人。
"你該知道,這種事開了例通常後患無窮。"
但當下若不這麼做,她的耳根不會清靜。何況她們要的不過是一些身外之拘罷了,計較些什麼?
"沒關系。"她只能這麼答,被他的氣息擾得自己心都亂了,有些無措地別開小臉,想躲開一些什麼曖昧,但其實這樣做不過是徒然,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還有什麼事是覺得有關系的呢?"他問,然後自己笑著答了︰"是了,你孤身一人在世,除了一條命,也沒個其它了。可你連命也不在乎,像是隨時歡迎老天取走一般,這樣的人,就算天下至寶放你眼前,也可隨時丟棄吧?!"
他今天……為何這般多話?這樣的興致所為何來?她不懂,于是更加小心。
"爺?"
突然,一抹清涼的物品貼放在她頸項間,涼得她無防備的肌膚猛起一陣戰栗。是……什麼東西?他將什麼東西放在她頸子上呢?
"這是?"她伸手觸模,感覺像是拇指大小的玉佩。
"冰魄寒蟬。"他的語氣帶笑,並道︰"放你這兒,不許離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