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親深惡賭博——嗯,更明確一點地說,他深惡子女去沾賭,搞不好暗自以生命起誓,這輩子斷不容許子女佔到所有跟「賭」有關的物品。像是撲克牌啦、骰子啦、麻將啦,多看一眼都要處罰。喔!對了,補充一點,他之所以這麼草木皆兵,乃是因為他就是小時候大人沒注意,害他沾上了癮,以至于他長大後偶爾會手癢,並在輸錢後深刻明白十賭九輸的道理,歹路不可行哪!
咳!言歸正傳,話說某一天,一位堂哥拿來撲克牌,吆五喝六地將一群小朋友們都叫來公廳(祭祀神明祖先的地方)。來來來!來玩十點半,先玩不用賭資的,幾把之後再來賭彈珠。
之所以會有那幾把不用押東西下去賭的玩法,乃因體貼我們這一家子的小朋友——偷玩牌也就算了,要是敢賭東西,絕對會被吊起來打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大家都不懷疑我家爸爸的能耐,縱使他其實從未這樣打過小孩。
您知道人生里最教人悲忿的是什麼事嗎?就是你甚至還沒開始做壞事,就被逮到,並得到嚴厲的處罰。
我來形容當年那個情形吧,大堂哥作莊,撲克牌還在他手上搓搓洗洗,不時還因他的賣弄技巧而掉到地上,幾個小朋友都不耐煩地一拉再撿,年紀太小不會玩的就拿鬼牌在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吐魯番話。
正當第一張牌就要發出,我們凝神屏息以待,不時地吞口水,眼楮眨也不敢眨,向兩邊的公媽牌位以及中央的觀音菩薩祈求得到一張十點的好牌……
「你們在做什麼?!」
轟隆隆——天呀!他呀!是爸爸,是爸爸啦!
別家的小孩全用「你們完了」的眼光為我們哀悼;而我們,有三個小孩是現行犯,當下只希望地球突然毀滅,那就可以不必抬頭面對此刻正青面獠牙的爸爸了。
地球沒有因為三個純真小孩的祈禱而毀滅(真是不賞臉),不過很確定的是老爸絕對很樂意把我們毀滅。
「你們居然敢在這邊賭博?給我跪下!」父親發出酷斯拉的怒吼。第一個指令就是跪下。
咚!咚!咚!三聲,公廳里一字排開三根跪地蘿卜。不行,陣容不夠壯觀,怒火還是很旺。厲目掃到神桌下面一張傻乎乎的臉,伸手撈出來,很體貼地替兩歲女圭女圭擺好姿勢。道︰
「跟著跪!」
小女圭女圭覺得好玩,不知嘰哩咕嚕什麼,直到手上的鬼牌被抽走,一張小臉才揪成叉燒包。
沒有叫人起來的樣子,父親氣唬唬地跨出公廳,實在是因為很多工作還等著他做,他只是回來拿個工具而已,沒空料理這些小蘿卜;要有空,非吊起來打不可。
出了公廳,走在曬谷場上一步步走遠,眼看就要跨出三合院——
一條漏網之魚睡完午覺走出來,正想找人玩,一開紗門就與父親望個正著。兩兩相望,小女孩嘖嚅地怯叫了聲︰「爸。」
「一起去跪!」父親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于是遙指公廳處。
最後一根蘿卜,問都不敢問為什麼,要哭要哭地走過來,乖乖地跪下。
案親走出三合院,想是去田里工作了,看來我們將要跪到晚上他回來為止。每個人都把怨恨的眼光瞄向大堂哥。
大堂哥也很有心贖罪,把撲克牌拿過來,蹲在我們面前,說道︰
「那我們就在這邊玩好了。」
有人正要點頭,忽見得父親竟又走進三合院,我們都嚇呆了——全都又跪得直挺挺,可媲美雕像。
案親沒走過來,遠遠看了我們一眼,搔搔他的小平頭,像是頭皮突然很癢。一個堂弟剛好回來,經過他身邊時被他叫住,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堂弟點頭看過來。不久,父親走了,而堂弟走進公廳,忠實傳遞聖旨︰
「你們爸爸叫你們起來啦。」
喔。我們都站起來,伸手踢腿,拍掉膝上的泥灰,因為害怕爸爸又會突然蹦出來,大家決定下次不可以在公廳玩牌。
「……嗚,人家又沒怎樣……」最無辜的那個現在才敢哭。
大伙隨口安慰︰
「啊你是大伯的小孩呀,其他人都跪了,你沒一起跪會很奇怪溜。」
也是。爸爸總是努力做到不讓其中一個小孩覺得自己被孤立。
只好下手
現在想想,覺得實在有趣。
爸,您恐怕是三合院內最倒霉的父親了。
因為您的臉孔比別人多了一點橫長的肉,
于是大家公推您是最嚴酷的父親,要是打起小孩一定得送醫。
當別的小孩因犯錯而被打得滿頭包時,
我實在想不起來您除了打過我們手心之外,還打過哪里。
デ……那,打哪里呢?
デ說起挨打,那可是我們童年的共同記憶。
哪家小孩沒被打過?您沒听過以前有句話叫「下雨天打小孩」嗎?嗄?居然听不懂?你沒當過小孩呀?!
讓我來告訴你吧!那個意思是說,由于鄉下人平常農忙,偶爾還得打打零工賺些女乃粉錢貼補家用,忙得不可開交之余,要是自家小孩犯了錯,並不會馬上處罰,而是等下雨天再來算總賬。有錯就打,旁邊沒錯的順便罵罵,反正你總有一天也會犯錯,現在先罵也沒冤枉你。
我們家的小孩比較乖,當然所謂的乖是指︰不會傻得在大人面前做出絕對會被捶的行為。如果你們也是上有嚴厲的女乃女乃與父親的話,相信我.你們也會很快地學會如何趨吉避凶。
可是,只要是小孩,絕對會有犯錯被逮到的時候。我們當然也不例外。
有一次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可能是跟著堂哥堂姐去隔壁三合院踢館,或者是跟別家的小孩玩游戲玩到打群架,又或者是把家里那兩只愛哭愛跟路的小的撇在一邊自己去玩吧……
總之,是其中一件被逮到了。
我家爸爸呢,總是嘴巴上說得很凶狠,實際執行的卻不多。
可能是他光是用買的就已經夠我們皮皮判了,哪還需要真的打?
再一個原因是,由于他年少時期血氣方剛,老是跟人打架,順便也練了些拳腳功夫,那一身的鋼筋鐵骨,隨便揮一拳,包我們免費直飛鄰村的外婆家。
所以縱使他常常覺得我們很皮很欠扁,卻不知道將我們從何打起。他拿捏不住可以讓我們受到教訓但又不至于使我們受傷的力道。但是這還不是他最苦惱的,他最苦惱的是面臨非打不可的時候,他該打哪里?
這一天,他不得不打了,倒不是因為這次情節比以前嚴重,而是,您知道的,小孩子向來是掉了傷痴忘了痛,不久久打一次,他怎麼知道要怕?怎麼懂得要乖?
罷好這一大心情有點小不好,小孩們又有點小不乖,天時地利人和皆具,東風也不缺,就行刑吧!
デ……那,打哪里呢?
打耳光?不行不行,怎麼可以打小孩子的臉?他這輩子最痛恨這種侮辱了,豈可教自己的孩子承受!
拿藤條亂抽一頓?要是傷到筋骨怎麼辦?小孩子還要不要長大啊?
頭部,不可以;身體,也不可以;……還是不行。
這個當人家爸爸的總不自禁回想到幼年時被自己的父親拿扁擔追得滿村子打的前塵舊事,那種屈辱感是他一生的痛,萬般不願自己的孩子留下這種回憶。他這麼死要面子,自己的孩子當然有遺傳到,搞不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顆腦袋這樣左想右想的,火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是得做做樣子,畢竟剛剛吼得那麼大聲,我們這些小孩也都跪一列簌簌發抖中,旁邊還圍著一群等他開打後勸他息怒的大嬸、阿婆們,這出「嚴父打子」戲豈是說收場就收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