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誰能告訴她呢?
不能告訴她,至少給她一份寄托吧。這般強迫她休假真是殘忍,教她只能在街頭晃蕩,像抹游魂。
雙足踩過枯黃的落葉,仰頭看行道樹,黃黃綠綠的繽紛,宣告著冬天即將來臨的訊息;上個月還是盛夏的天候,冷不防天便涼了下來,像直接跳過秋天也似。
台灣實在不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冬天不夠冷,夏天倒是夠熱,而春天與秋天又微小得像不存在。
她是怕冷的,以前冬日至,她總讓下人隨身抱著小火爐偎在身邊,烘手烘腳來驅逐冷意。但來到了這兒,反倒怕起盛夏的酷熱,只受不了那像是永無止境的夏天,這里,終究是不夠冷呀。習慣了這兒,不代表適應一切;穿著相同的服飾,不表示能涵養出一顆相同的心。
這樣的身不由己,到底是因為什麼?
沒人能給她答案呀……
也許,她的人生,就要這樣迷迷糊糊地過完。
想抗議,找誰去呢?
總是怕日子清閑,因為那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沉墜入迷惘恐慌的深淵,她不想這樣的,不想的。
突然下起雨,一滴二滴,打在她頭上,她才由失神里回復些許。剛才還看到陽光的,這會兒竟變天了。站在十字路口,距可避雨的地方有四、五十公尺遠,她將大包包舉起放在頭上,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細雨成簾,四方突地空曠,像沒有邊際。
她為什麼會在這兒?誰來告訴她?
何去何從?這將是她未來生命中的巨大問號。
四周的人跑了起來,皆為了避雨,而她只想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何方?
「別擋路!胖女人。」有人撞了她一下,沒道歉,甚至還惡口相向。
一個猴子也似的男人。要是平常,她早追過去爭個道理,討回公道了。但現下,她沒有力氣,只覺闌珊。怔怔看著四周的人,像一幕幕的浮世繪。
有個撐傘的男子對一名俏麗的女子獻殷勤,解除她淋雨的活罪。手持花傘的幾名少女優閑地漫步雨中,很是詩意青春。行色匆匆的人潮偶爾也會擦撞到她,但沒人在在意,沒罵她擋路就很不錯了,誰教她是個不符合現代美女標準的——胖女人呢?
胖?
她看了看自己豐腴白女敕的雙手。多美麗的一雙手,以前可是夫君常義風愛不釋手的柔荑,尤其冬天時,總要握著揉著,好不陶醉。反倒是她嫌他雙掌沒肉,全是骨頭不舒服,常不許他多握。
哪知隔了一個時空,哈麼也顛倒啦。
不可思議。
貝起了唇,竟成苦笑。
又有人撞了她一下,這次力道較重,教她一時不防,沒法平衡自己,往前顛簸而去,就要撲入前面的水窪中摔成泥人——
「小心!」一只強健的手有力地托住她,同時阻絕了雨絲的肆虐,讓她的天空有了遮擋。
是誰?
她睜大眼,努力眨開眼眶內的雨水……或淚水。是誰給了她突如其來的溫暖?在這冷漠的城市,誰還抱持著一顆溫暖的心?
「還好嗎?」希望不是一名喝醉的婦人,楊敦日問道。一時沒認出她便是那位厭茶的女服務生。
他向來不是良善的人,但還不至於見人落難而視若無睹。這樣漸大的雨勢,路人全找地方躲雨,就她這麼位失魂落魄的女子任人踫踫撞撞也不知道要躲,若不是喝醉了,就是生病了,他至少要將她帶到一處躲雨的地方才算仁至義盡。
「是你……」她認出他,不無訝異。怎會呢?台北竟是這樣的小。
「你…!」楊敦日在這樣狼狽的樣貌里,終於記起是她。「你是厭茶的店員?」
「我姓範,閨名喜言。」她站直身,有些局促地伸手打理自己,希望自己看起來別太像瘋婆子。但似乎徒勞無功,當他們走到一處騎樓時,她從商店的玻璃倒影里看到淒慘萬分的自己。噢……
她的心在哀嗚。好丑,好難看,像個黃臉婆,為什麼她無法讓他看到她最美麗的一面呢?
彪名?現在還有人這麼遣詞用字的嗎?楊敦日在心底打了個突。但因為兩人並不熟,他只能保持禮貌性的微笑,不加以探問。
「範小姐不舒服嗎?看起來臉色很差。」見她衣服已濕,深秋的天候最容易受寒,他月兌下外套遞給她︰「來,你披著,我們找間服飾店買套乾爽的衣服換下你這身濕衣服。」
範喜言怔了下,無言地接過衣服,披上。很暖,胸口像偎了盆爐火,但,這是她能收下的溫暖嗎?她不敢想。
「我沒事,謝謝你。衣服……不必換了,我等會就回去了。」
「你別見外。敝姓楊,楊敦日,雖然我們不曾自我介紹過,但也不算陌生人了吧?」他露齒一笑,不是自命瀟灑那一種,而是純粹大哥哥式的無害笑容。
她看著他,喜歡他這般的和煦親切,但又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勁。可,這關她什麼事呢?所以沒多想,不敢多想,只想與他保持禮貌上的客套。這樣,比較好。
「前面有間服飾店,我們走一趟吧。」嘴巴上還在商量呢,但足下已動了起來,像是不以為別人會拒絕似的。
「我不用的,我都是……」她一點也穿不慣外邊的成衣,向來自己做衣服。
「別跟我客氣,我們至少算是朋友了不是?如果你擔心錢的問題,我可以」
「不是的,我有錢,買一兩套衣服還不成問題,只是我習慣自己裁衣制作喜愛的款式。」
「咦?」楊敦日好訝異,忍不住打量她。他對女性的服飾並無研究,只覺得她身上的衣服很合身,很合她的味道,並不會看起來臃腫。他們這種略胖的人,向來在穿著上不易找到適合的,她倒是搭配得不錯,竟是自己做的嗎?這個時代除了服裝設計師外,還有女人會自己做衣服?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而且,我討厭成衣。因為一旦上身與合了,腰身一定過大,這些做衣服的公司只用一種規格去放大縮小,真是不可思議。我從沒找到合我的衣服,索性自個兒買布來裁衣,所有問題才算解決了。」範喜言看了看他,忍不住道︰「我瞧你挺慘的!似乎也找不到合你的衣服。」他把自己穿得像只燈籠。多怪!
楊敦日習慣性的自嘲︰
「唉,身材差嘛,怪衣服做啥?」已經走到服飾店,他道︰「無論如何,現下,你還是換套衣服吧。」
範喜言楞了下,輕道︰
「你似乎是個很霸氣的人。」她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啊,他應該看得出來才是。
他笑,依然是大哥哥的面孔︰
「我只是個不希望你感冒的人。」
第四章
「真是不死心。」周子立搔了搔一頭亂發。最近忙著趕一份稿件,弄得自己邋遢不堪,頭發也沒梳就來到厭茶找吃的,好犒賞自己吃了半個月泡面的胃。哪知一踏入厭茶就被常奇偉堵個正著。平常灌爆她的語音信箱與電話答錄機也就算了,居然還堵人,真是比細菌還無孔不入,她真是服了這些人。像是沒長耳朵似的,永遠听不進別人說了一萬次的拒絕。
「如果我告訴你,我真的不願意被任何公司延攬,你會認為我這是在等待更好的條件挖角嗎?」周子立點燃一根菸,很委靡地抽著提神。
常奇偉淡淡打量著眼前這個臉色臘黃、奄奄一息,一點也不像二十六歲女子,反倒像個四十歲歐巴桑的女人,覺得難以置信。這年頭怎會有這種把自己門面搞得這麼慘的女人?這就是所謂才女該具備的德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