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春的大興城仍覆著薄雪,枝頭的新芽卻已不甘寂靜地努力鑽出綠意,硬是招展出不畏寒雪的強韌,抖去一季嚴冬的困頓,春天來啦!
四季的遞嬗從未失職,人間的朝代卻沒個章法的更更迭迭,然而尋求安居樂業卻是一致的心願,並為此而努力。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律下,南北朝的混亂,終于在楊堅手中有了大一統的結局。
隋朝,一個在後世人口中短暫卻是最富有的朝代,在文帝勵行節儉的政策下,人人安居樂業,不僅人口成長一倍以上,農業生產的提高、社會財富的激增,在在顯示了政治安定的程度。
文帝開皇十八年的春天,就在國泰民安的歡欣氛圍里到來。
太史令的官邸里,元宵剛過,張在大門口兩端的彩燈還未摘下它鮮艷的風情,宅子內卻已不再懷有過年的好心情。
在西側的桃花林深處,有一座建于湖面上的樓閣,隨著僕婦的進進出出,一盅又一盅的補品送進又端出,早不復它該有的幽靜;再摻雜著全宅上下所有人凝重的神色,過年、元宵之類的節慶,似乎是上輩子的歡樂,並且永遠不可能蒞臨此處一般。沒有人展露笑容。
「咳!咳咳……」
一聲又一聲摧心扯肺的遽咳,像是在宣告藥石罔效的鐵證,就見得,才剛拮上的雪白棉中又沾染上了觸目驚心的血絲,教人見了,莫不鼻酸心焦。
王輔賢不能自己的老淚縱橫,心焦于他的無計可施。
「芸娘,救救你自己吧!版訴爹,有什麼方法可以救你?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
床榻上,半躺著一名妙齡少女,細致的容顏里陳列著一致的蒼白,只有漆黑的發絲以及中帛上的血水是額外的妝點,益加顯示出女子命如薄絮的鐵證。
再度經歷過扯裂心肺的咳嗽後,女子努力要發出聲音,服侍在床榻邊的侍女似是心意相通,輕巧地扶好主子,將她覆面的秀發挽到身後,露出女子雖無血色,卻依然靈氣逼人的面貌。
「爹啊……」沙啞的細吟幾不能成句。
侍女趕忙端來一杯甘蜜水讓主子潤喉。
「阿爹,這是女兒的大劫,您該明白的。」
怎麼不明白?但明白了卻不表示他要認命啊!何況他更知曉了解女兒的本命,知她是……
「阿爹,天命如此,是女兒選擇這樣一條路的,怎麼也沒得退了。」不必細觀父親的神色,便已知曉他心中之所思。呀……她的能力愈來愈敏銳了,這只表示了一件事,也就是……這個逢九大劫,她是逃不過了。
「芸娘,我的兒呀……」王輔賢哽聲呼喚。饒他是大隋的司天監、太史令又如何?饒他是善卜筮,能算天機又如何?世人求他指點迷津、趨吉避凶,奉他是第一神算,以為他既知天命,想是仙風道骨、快樂無憂如神祗,豈知神祗也有神祗的劫數,容不下清閑享命。何況他區區一名凡夫俗子?
「為何不濟事呢?去年冬至之後,為你訂下了寶貴之親,不求名不求貴,只求沾取咱們大隋正盛的國運,給你廷命呀,怎麼反倒病得更重呢?東宮太子的盛氣,該是化劫的唯一良方才是,怎麼……」
芸娘搖了搖頭,怎好告訴為她憂心了十九年的父親,她的逢九大劫,正因沾染了皇族楊家的氣運,而招致更無力挽回的結果?她是……活不過這個年頭了。
「爹,女兒的命,不是任何人廷得了的,即使是紫微王星加持,也沒有用的……」更何況,昨日她觀看星象,白虹貫入東宮門,太白襲月,這是東宮太子退廢之象。皇族兄弟相殘之氣又現,再往後算去,又是一片腥風血雨……父親想為她沖喜不成,反倒讓她率先因皇朝即將由盛轉衰、由清明轉黑暗無道而承受其苦果。
總是這樣的,總是在這樣的世道里,她投生為人,然後心碎神傷地離世。
王輔賢忍不住算了又算,卜了又卜。沒錯呀,芸娘跟太子殿下確有夫妻之緣,若不是緣系于相輔相成互壯其運,這姻緣便不可能造成,命底便不會這般織就……
尤其女兒的元神屬清命,不能加諸任何一絲凡情世愛,難得算到了姻緣,上天必有她的用意不是嗎?
「昨日太子天殿下已自邊防回朝,皇後娘娘還提起要為你們合計大婚事宜呢。元妃乍然病筆,攪得宮里流言四起,沒一刻安寧,又知你天春以來大病,也許婚事早日辦妥,天下便太平了。」
「爹呀……」她只能無言。
「別擔心,一切由爹來打理。你可是由百名神算子一致卜出的天女,身系著大隋的國運,不會有事的。瞧咱們國運此等昌隆,你怎麼有事昵,不是?」
天女……
這詞兒逗出她唇畔一抹無奈的笑意。
她能算出自己已過了十世這般的輪回,卻不明白最初的最初,打哪得來這樣的劫數,往後呀……她不想再如此下去了。不要了……
「啟稟老爺,雲大人求見。」王府的總管事垂手恭立在閨閣大門外稟著有訪客。
「知道了。」王輔賢應了聲,要管事好生招待後,再回頭看著面色仍舊慘白的女兒,忍下心痛,為女兒理好被單枕頭。「明日太子殿下應會過府探病,知你大病,頗為掛心,一大早派佣僕送來數箱珍貴藥材、補品,殿下著實是有心人呢?」
芸娘不語,困倦地閉上雙眸,腦中浮出了數張模糊的男性面孔,努力抓攫好半響,才定住了屬于太子殿下的那張臉型……
楊勇殿下溫柔寬厚的笑臉,終究是少了些專斷與心機,所以,命定了要與王位錯身而過……
「你歇息吧,我去看看你雲大叔找我何事。」
「就告訴他,昭訓不得皇後娘娘歡心,怕是坐不上太子妃之位。」勇太子目前專寵雲昭訓,早惹得皇後心生不悅而不自知。獨孤皇後獨攬文武的專寵,最是痛恨男人納妾了,太子殿下對這些細微處總不經心,怎麼斗得過心思深沉的晉王呢?
她的病,突發于大年初三那日,與晉王楊廣偶遇于「渡佛寺」;她看到了他身後狂囂的黑暗,漫天漫地向她撲掠而來,一道黑煞貫穿她額心,震散了她原就不易凝守的護世元神,讓她無力自球的昏厥于近身衛侍獨孤玄的懷中。
沒有人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晉王不解、獨孤玄不解,但她卻知道,一切只因她企圖螳臂當車,總是忘了天命不可違,如果大隋人民即將有十三年民不聊生的苦楚,那也因為是全民的共業,輪回里注定的……
但,她永遠學不了乖,總是因為看到了腥風血雨的末來,而心生不忍地妄想改變。笨呵……
在父親走出去後,她伸手撫著她灼熱得燙人的眉心;她十九年來所修持的護世祈咒,盡數毀于晉王的凶煞氣中,改變了什麼呢?挽回了什麼呢?
只不過廷了兩年。
太子將在兩年後被廢,皇上得以多在位兩年,人民可以多享有富足的盛世兩年……她的命,只換來這麼一點作用……真上差勁啊……,,,,
沒了護世祈咒的保護,又逢九大劫,她眉心的空虛日漸洞開出本命元神的罩門,外人看來會以為是長了朱砂痣,其實哪知它是一條足以毀滅她仙體元神的佳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