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來了,快過來坐。」他向她招手,要她一同坐在榕樹下的石椅上,而他正忙著將煎好的藥汁倒入碗中。「昨日我向莫大夫請益了一帖藥方,配合咱們在山上采的靈藥,給你調養正好。連吃七帖以後,普通的毒已不至于傷你,即使中了難解的毒,亦不會立即病發,可延長時間找人醫治。」
她無聲地接過,不美觀的表相自然表示出其藥入口難咽的程度,但她只是小口地啜著,苦入心脾也不敵師父的用心良苦讓她感動。
「小心燙,別喝太快,好孩子。」他忍不住輕撫她長發,也湊近面孔吹著她碗中的藥。雖不能讓藥減輕苦味,總可以讓愛徒不被燙到。
好孩子!?
以前師父為她熬藥弄補品時,總是這麼叫的,他實在是一個不會帶小孩的人,而她恰好也不是尋常天真不解事的丫頭。小時候心中偶爾會厭惡他這麼叫,于事實不符的名稱她極端抗拒,不過年歲老大的她此刻再一次听到,倒是備感親切的。
眼中蘊含罕見的笑意,不期然在抬眸中與白煦注視的雙眼對上。隔著藥碗,近在咫尺處的相望,一時倒給瞧得痴傻了。
是這樣的一張面孔,將她從絕望的冰寒中牽引了出來,看到人間尚有溫暖,生命自有其持續下去的原由——她一定是愛著這個男人的。對親人的孺慕之愛,對」人」存著的愛,對世間種種的依戀……或對異性該產生的愛;全因為有他,也只存放在他一個人身上。
她一直是知道的,葉盼融之所以仍活在世間,那是因為世上有一個白煦。冰葉之所以不斷地清除世間至惡,乃是因為白煦給了她正義光明的理念,讓她知曉自己身上的不幸不該一逕地用來哀悼,而是更該因自身的痛苦轉化為幫助他人不遭此痛的動力。世間悲苦已太多,制造的人永不滅絕。她不盡然可以誅絕所有罪恚,但只要去做,罪惡之徒便會一一減少。
不能說沒有心灰意冷過,但只要知道師父永遠在她背後守候她,她便不會言累了,即使她所認知的人類壞多于好……
然而,他還能任她獨佔多久?
失神的凝視在她察覺到有人接近時終止,她放下喝了一半的藥,低頭看著燙紅的手指。白煦也順著看過去,同時也斥責自己近來為何老是魂不守舍……
「呀!碗的外沿很燙吧?」他抓起她雙手吹著。
「不礙事。」她任他握著,抬頭時也正好看到由拱門那邊走過來的連麗秋,正以無比端莊溫婉之姿碎步而來。瞧見了這方兩人不合宜的舉止,僅只是包容她笑著。
「打擾到兩位了嗎?」她溫婉地問著。
白煦知道有人來,只是沒料到會是她;起身以對的同時,並沒有放開愛徒紅腫的雙手。
「連姑娘。」
連麗秋望了他一眼,卻因為泛滿了紅潮,羞怯地低垂下面龐,依然心跳難止。不能想像這俊雅的男子竟是她未來的丈夫,前日只是遠看,今日近看了,更是一口氣也難以提個順暢,幾乎要說不出話了。
「都……這麼著了,煦哥哥應該叫奴家閨名的。」不敢多瞧,又想多瞧,只好在趁著與未婚夫的徒弟寒喧時趁機再看一眼,然而這竟是失算了。葉盼融的絕麗相貌與冰山似的氣勢,不僅無法看一眼了事,恐怕在驚奇的同時,也被那冰寒凍成霜人兒了,她怯怯地開口︰「盼融……呃,我可以這麼叫你的,是不是?煦哥哥收的徒弟,當真是人間絕色。以後如果我們的女兒有你十分之一的美麗,我就心滿意足了。」
葉盼融不是听不出連麗秋語氣中的挑釁意味以及宣示佔有,但她眉眼不曾動,抽回被白煦握著的手,沒有錯過白煦在她動作中下意識地緊握了下。雖仍是被她抽了開去,但淡淡的眼眸交會,她幾不可聞地微笑了下。
喝完剩下的半碗藥,她往拱門的方向走去。
他們之間的意會,往往比語言來得能溝通。
「我……令她生氣了嗎?我可曾有不得體的辭令讓她生氣?煦哥哥,我不是故意的!」連麗秋見葉盼融步出院落大門,即刻擔憂地看著未婚夫。
白煦微笑︰「她一向是不理人的,你別多心了。」心下暗自揣測她的來意。其實他心中已有些明了,因為連麗秋並非江湖中人,學不來那種心機深沉的本事。明白一點說,她心思之淺,由其試探的語言中便可窺知。「今日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連麗秋連忙定了下心,不斷囑咐自己要好生表現,不可說錯字眼,又要適度可以引起白煦同情。他是那麼好的人,一定會同情她,並且也會娶她的。
「煦哥哥,麗秋真的非常感謝您的相助,甚至為了我,有家歸不得,使得公婆成日咒你。有許多次,我都不禁要吐出真相,讓所有人知道您沒有錯,錯的是我。」說到此,眼淚不斷地往下掉。
白煦遞出一方雪白布巾,搖頭道︰「不,當年倘若你沒有要求,其實在下早已想出外看一下天地的偉闊,並無半絲勉強。」
「真的?」她含淚抬頭,突然往他懷中沖去︰「哦!這些年,我自責得不知如何是好!」
白煦連忙扶住她,沒讓她侵佔到向來只有葉盼融依偎著的胸膛。男女授受不親,何以連小姐無視禮教至此?他並不介意給所有需要溫暖的人提供他所有,但他從不知道自己會排斥別人投懷到這種地步。她的動作仍嫌過分大膽了些,但他並不好說些什麼,扶她坐在石椅上,與他隔著石桌相望,他才輕聲問著︰「千萬別再說自責的話了。白某比較好奇的是——你因何仍在這兒?十年前與你有白首盟的高公子呢?」
「他……沒有回來接我……」她哀怨地又低下頭泣不成聲。「听說他上京應考,沒有及第,便留在京城做生意,與一名貨商的女兒成親了……」
白煦半揚著眉,一時之間,倒不知該如何說了。
十年前當媒灼之言的親事已大局底定之後,兩方的小兒女才被通知已訂親的事,並且約定十八歲之後完婚。
白煦並不喜愛這種強勢手段,但向來他都是不躁進,也不惹父母擔心的;何況還有一年的時期得以讓他來說服父母,不見得是不要的,只是不要那麼早。當他听說對方的父親已亡,無力再為女兒主事之後,他也不再推諉些什麼;何況這段婚姻有利于生意,也算是為父親的朋友盡了點力。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便是在訂婚一個月之後,連家千金急匆匆地派人捎信來約他見面。他如約前往,不過因為大戶人家禮教之嚴不可逾越,他們隔著一竹會晤,彼此只瞧了三分相貌,並無深刻印象。
那時的連小姐也相同地聲淚俱下,求他成全。
無它,也不過就是千金小姐愛上了帳房之子,受個死去活來,卻不見容于兄嫂,老母亦不支持;想私奔又無本事,更怕受世人唾棄,于是她只得來求他了。
訂婚的女子原則上就是男方的人了,精打細算的連家兄長趕忙要把小妹送去白家;基本的嫁妝之外,連丫頭也沒附半個,這對連麗秋來說是個大機會。如果薄幸的是男方,寫休書的是男方,那麼她另擇他夫,也會被世人所同情允許了。
因此她來求白煦,求他成全,求他造一個薄幸名來成全她的金石鴛盟。她與愛人必定永生永世感念不休,只待她的愛人求取寶名回來,到時白煦只消休書一紙,兩人便自由了,簡直是互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