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度過了七、八月的台風時節,九月拂來的雨絲即使氣勢強盛,也不令人感到囂張狂放。
而日子,一天掠過一天,庸碌在一成不變的上學、放學之間;听說,這是屬于青年學子的幸福。
門鈴聲驚動了沉思的心神,她震動了下,從書本中抬頭,看到母親打開大門踏進玄關的,是與她同款式的制服,差別在他著的是俊挺的男性制服,而她,自然是彰顯女性柔婉的服裝;那是一個濃眉利目的少年。
「早安,伯父、伯母。」
以一個十八歲的男孩而言,陸湛有著超越年齡的沉穩與銳利,自小就有著凌駕同儕的氣勢,渾然天成地洋溢著不可小覷的光芒,向來令周圍的人,乃至于親人師長嘆服之余,也會自然而然地順應他種種要求;這就是陸湛,一個注定了絕非池中物的少年。
「陸湛,吃飽了嗎?」葉夫人慈顏地笑著,連忙要添副碗筷。
「坐呀,陸湛,我在等蔚湘背完那一篇‘原君’。」向來嚴肅且不苟言笑的葉繼儒,難得說了客套話。
由此可想見,陸湛在長輩的評價中絕對是無人可比的首屈一指。
葉蔚湘垂下頭,有些心惶然地瞪著國文課本,才想起自己在背書的時間一直浪費在發呆中。等會她要默背完整個課文,恐怕還是只能在「原君」兩個字上囁嚅半天,為什麼近來她恍惚亂想的時間愈來愈難以控制了呢?
「蔚湘,可以背了。」葉繼儒威嚴地指示著。
「呃,我——」她正要坦誠自己沒有背好。
但陸湛早她一步道︰
「伯父,我想提早搭校車,免得車上人多擠得不舒服。我會代為檢視蔚湘默書的成果,可以嗎?」
哪有不可以的?有品學兼優的陸湛盯著,女兒哪會出什麼岔子?葉繼儒難得地點頭應允,但仍以眼神掃過女兒,其中的嚴格不必言明。
「那就交給你了,陸湛。」
葉蔚湘低著頭,無言地背起書包,跟在陸湛後頭一同走出門,差點忘了要向父母道再見,還是陸湛以手勢指點了下,她才回過神,對父母的方向躬了︰
「爸、媽,我去上學了。」
「路上小心點。」葉夫人笑應。
出了家門,每一次都會不由自主地暗吁一口氣,持續著她沉默與無言。外人看來的柔婉文靜,其實哪知是她與世隔絕的一種姿態;不是蓄意,只是沒有自我發展的空間容她去敞開自己,所以,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真實的她會是什麼模樣。
上學、放學;溫書、听訓;回臥室發呆,放假時與陸湛一同去圖書館看書,或去听音樂會、歌劇、演講……日子啊,十數年來不曾稍有變動,未來也不容她去規劃不同的步伐吧?在十七歲的九月時節,她因為不知愁而憂郁,不知道是否也應歸類為無病申吟?
「又胡思亂想了。」陸湛展現溫雅的笑容正視她,屈低他一七八公分的身長而就她一六0公分的勻稱身段,平視著她嬌美若芙蓉的女敕致臉蛋。
也只有面對她,他才會有這麼溫柔細膩的神情,收起他慣有的冷靜銳利。他的柔情,一生只傾注她一人身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得他痴狂至此。
葉蔚湘看著他,淡淡一笑。
「剛才謝謝你。」
「又說客氣話,我們之間不需要。」
他執起她左手盈握,心滿意足地看著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上頭的紋刻是一朵朵的清蓮。那是他送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也是在雙方家長暗允下,某種可以稱得上訂情物的環套;他買了一對,她戴右手、他戴左手,每當他執住她手時,交相輝映著銀光,讓他安心且欣喜地明白自己終生會擁有這清艷柔婉女子一生的事實。
她低著頭也看著交握的手,沒有情有所依的喜悅,只有她十七年來一直承擔著的壓力,自戒指套上後,如今又添了一椿。她是父母兄長的乖女兒、乖妹妹,日後是陸湛的情人、妻子,然後十數年後,不會有意外的是孩子的母親……眾人呵護著的一生,唯一的遺憾,大抵是她不曾屬于「自己的」吧!
有何不可呢?她是天生下來就必須柔順乖巧的葉蔚湘呀!沒有太出色的才情,沒有太鮮明的性格,飛不開,也跳不遠︰自然就沒有恣意輕狂的本錢。
所有痴想,都只是無病申吟而已。
「校車來了。」她抽回手,縮入裙袋中,別開了臉看向添有「展申」校徽的白藍相間顏色的校車,嶄新而耀眼地駛了過來。
這是中部學子們眼中的一流貴族學校,名聲響亮、作風民主,是真正讓學生主導與發揮的地方。然而若不是她聯考失利,沒有考到女中,今日展中便無緣收到陸湛這名天才學生,並且讓展中再度擁有奪取全國大專榜首的希望;可見陸湛在展中的地位有多麼叱 風雲。
他總是為她做許多事,照顧得無微不至;在國中時期寧願停學一年,並且堅決不讓師長們安排他以資優生資格跳讀高中,全是為了與她同班。如今他身為學生會長,做得有聲有色,成為展中創校以來罕見的男性學生會長,優異的領導使學校的校風更富蓬勃朝氣;唯一擅用的特權是,無論如何都要與她同班。
只要一出家門,他就要無時不刻守住她。從她五歲時搬來與陸湛居住在同一大樓後,情況不曾變過一絲一毫。
她只能認命,接受全校女同學艷羨目光,然後笑自己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這樣卓絕的男子都不能讓她掀起愛戀的感覺,那麼她若不是神經已麻痹,就是天性中存著無情冷感因子。
看著他扶著她上車,找到位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守護,強健的臂膀圈住她肩,一副完全佔有的姿態。
葉蔚湘輕嘆——
似乎,一輩子都必須這麼過下去了。
彌漫在心的,是濃厚的郁,與無奈的順從……
※※※
不到十坪大的老舊房間,橫陳著三、四個酒臭味沖天、衣衫不整的男子,凌亂的程度與跡近頹圮的牆形成對味的調調,一縷白煙逸散于闃暗空間內,蕭索、頹廢便無所不在地展現了。
「我也要抽一根。」
屋內尚存清醒的,是一對男女。男的依牆而靠,站在窗邊的暗處死角,漠然且孤絕地無視一物,任煙霧將他圍繞得縹緲虛無。
站在距男子三步遠、在煙霧以外相視的,是一名短發上至少有十種顏色的少女;豐滿的身段包里在黑皮衣、皮裙之中,前衛的中空裝露出古銅色的結實小骯,也緊束得上下圍隨時像要迸裂,傲然呈現自己超越青少女應有的魔鬼身段。
「給我煙。」她又開口說了一次,並且毫不客氣地探出手,要穿過煙霧拿下他唇邊叼著的煙。
但她一如所預料的沒有成功,男子早她一步將煙頭往牆上捻熄,彈手丟出窗外,沒有看她,也沒有讓她更越雷池一步。
「謙哥,我是你的女人。」低啞且不馴的嗓音,訴諸的是宣示,也是警告。
他——耿雄謙揚著一抹沒笑意的虛應,扯開了唇邊的紋路︰
「那是你說的。我耿雄謙何德何能讓‘翊揚高職’的紅雉幫大姊頭委身?如果全中部高中向我挑戰的派系輸了之後都要委靠過來,那我是消受不起的。昨夜的請罪宴,依道義,我接受了;你藉酒醉不走,也讓你睡了一夜,有沒有成為我的女人,所有兄弟都知道,你還是別亂放話的好。」輕描淡寫的語調,卻不容忽視地將一字一句釘入听者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