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被傷害的創傷,到現在都無法痊愈。
然後,她想到自己小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創傷,那應該是永遠都無法痊愈了,但他,還是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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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藺殤羽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一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當下就掙扎著要起身,但四只女人的手一齊把他按住。
一個說︰「你……」舌頭轉了一圈。「呃,還沒睡夠,再多睡一會兒吧!」
另一個就說.,「你瘦了好多,二娘看了好心疼,這……」遞上一碗藥。「呃,不是藥,是補湯,補身子的,你快喝了!」
「我沒生病……」
「羽兒……」
「也沒受傷。」
「但這只是補湯……」
「不需要。」
才幾句話,二夫人就沒法再堅持下去了,但眼眶又紅了,淚水悄然墜下,她知道再堅持也沒用,他向來都很听她的話,唯獨這件事不行,他從來不听。
而水漾兒,她深深凝視藺殤羽片刻後,突然將二夫人那碗藥端過來。
「我說藺公子啊,有這麼關愛你的二娘,你真的很幸運ㄋㄟ!」若無其事的吹著湯藥上的熱氣。「其實我原本也有個同樣關愛我的親娘,可是……」
她感慨的輕嘆。「我爹啊,腦子底的觀念是根深柢固的重男輕女,在他心里,兒子是寶,女兒是草,不,連草也不是,根本就是垃圾,倘若不是我娘堅持要留下我,我早就被賣掉了……」
二夫人吃驚的咦了一聲。
「沒辦法,我們是窮人家嘛!」水漾兒聳了聳肩。「總之,雖然我沒被賣掉,但爹很討厭我,他嫌我浪費家里的糧食,便想盡辦法奴役我——想留在家里頭,就得自個兒賺自個兒的糧食,爹是這麼說的。所以啊,我剛會走路沒多久,就得學著喂雞、喂鴨、喂豬,常常一個不小心就跌進喂豬的餿水里去,差點淹死了……」
二夫人抽了口氣。
「再大一點,差不多……」水漾兒想了一下。「四、五歲吧,我就得學煮飯,光是點個柴火,就燒得我全身都是傷,爹還嫌我動作太慢,總是要甩我好幾個耳刮子,而我娘呢,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受苦,看我被爹責打,從來不阻止。但是……」
她的眼神恍惚了,蒙蒙朧朧的。「每當過年過節時,餐桌上會加菜,我爹必然會把最好的菜全撥給哥哥和弟弟吃,而我只能用菜湯拌地瓜飯吃,不過只要哥哥弟弟吃不下了,娘就會偷了他們剩下的好菜,譬如半只雞翅膀、一個魚頭什麼的,在半夜里把我叫起來吃,可我卻……」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甩手就將那些好菜全掃到地上去了!」她無限懊悔的低喃。「因為我生氣,為何哥哥弟弟什麼事都不用做,我卻得像奴隸似的被操到死?為何爹打我罵我的時候,娘從來不護著我?為何我哥哥弟弟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我卻連坐上餐桌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像狗一樣蹲在一邊喝摻米糠的稀飯?我恨我爹,也氣我娘,我……」
激昂的控訴忽地一頓,她猛然垂下螓首,好半晌都沒聲音,直到激動的呼吸平靜下來,她才又繼續。
「當時我娘只是哭個不停,說她是不得已的,說她全是為了我,那種話我從來都不信。直到那年大饑荒,我家人都死了,我被師父收養,逐漸長大了、懂事了,終于慢慢了解,娘所做的一切,不管是任由我像奴隸一樣苦干,或者任由爹打我罵我,真的是為了我,娘知道只有那樣,爹才會讓我繼續留在那個家,雖然日子過得苦,但起碼,我是留在家人身邊的。可是……」
她苦笑。「我了解得太遲了,娘已經過世了,我好想跟她說一聲謝謝,謝謝她費盡苦心讓我留在她身邊,也謝謝她偷了哥哥弟弟吃剩的好菜給我,倘若能夠回到當時,我一定會心懷感恩的品嘗那份……」
輕輕的,她哽咽了一下,唇瓣細細的抖著,「娘親的愛。」俏麗的雙瞳中,晶瑩的淚水盈聚滿眶,「但是你還不遲,藺公子,你還有機會可以向二夫人說一聲謝謝,謝謝她對你的無盡必愛、對你的無限疼惜,也還有機會親自品嘗這份……」伸長手將那碗湯藥遞到藺殤羽眼前。「娘親的愛!」
第6章(2)
良久、良久,藺殤羽只是盯著那碗湯藥一動也不動,水漾兒也不死心,頑固的將那碗湯藥捧在他面前……
突然,他默默地端過那碗藥,一飲而盡。
水漾兒欣慰的笑了,二夫入先是不敢置信地怔了一下,繼而失聲痛哭,還一邊扯嗓門大叫。
「快,快,少爺醒了,快去做點少爺愛吃的菜來,快呀!」
看藺殤羽很不情願似的橫袖抹去唇畔的藥汁,水漾兒不禁失笑。
「藺公子你知道嗎?男人女人畢竟是不同的,爹雖然討厭我,恨不得賣掉我,但娘,她最愛我了!」淚珠兒盈然墜落,但她笑得很滿足、很得意。「我不貪心,只要有娘愛我就夠了。」
丹鳳眼依舊是妖異的、是邪魅的,卻也是深黝的、幽邃的,一抹奇異的光芒,幾乎不可察覺的掠過他的黑瞳,藺殤羽定定的凝視著她,仿佛此時此刻才認識她是誰,然後他橫手背拭去她的淚水,不知是否錯覺,那動作竟似有幾許溫柔。
「你,餓了嗎?」
「……」黑線,斜斜的。
餓了嗎?
餓了嗎?
這種時候,當她為往事心傷,為追不回的機會而後悔莫及的時候,他居然問她餓了嗎?
他真以為她只會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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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喝藥的問題還不是最大的麻煩,最大的麻煩是……
「羽兒,你還不能下床呀!大夫說了,你得躺上兩個月才能下床的!」
二夫人又急又無奈,一手按著不讓藺殤羽起床,一手拉起被子要為他蓋上,但藺殤羽仍堅持要起身,硬是扯開二夫人要為他蓋上的被子。
「我沒生病……」
「我知道,但……」
「也沒受傷……」
「羽兒……」
「不需要躺……」
「藺公子,不管我怎麼看,你就是很好命ㄋㄟ!」
一句話,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視線齊聚水漾兒身上,上官四兄弟興致勃勃,二夫人也轉過頭來看她,連藺殤羽都不動了。
大家都很好奇,她這回又要說什麼「故事」了?
「這輩子,只有一個人為我蓋過被子,」水漾兒輕輕道,「就是我娘……」目光悄悄移向窗外,初雪,開始下了,輕輕的、細細的,像棉絮。「我娘偷偷用破到可以做抹布的舊衣服給我縫了件薄薄的被子,那日也是初雪剛落,娘噙著慈愛的笑靨,溫柔的給我蓋上了,那是我生平第一件被子,往常,再冷的天氣,我也只能窩在稻草堆里睡的,身上蓋的也是稻草,可是……」
她嘆息,「一次,就那麼一次而已,我爹一瞧見,不但立刻撕碎了那條薄得幾乎完全無法避寒的被子,責怪娘不該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又對我拳打腳踢,打得我昏死過去,」唇畔溢現淡淡的苦笑。「于是我娘再也不敢為我縫被子了,就怕又為我招來另一頓毒打……」
明澈的瞳眸里,晶瑩的淚珠宛如晨曦的露水,「如果可以的話,就算要我躺在床上一輩子也行,好希望娘能夠再……」雙臂懷抱著自己,水漾兒低喃,透著期待永遠無法實現的哀傷。「為我蓋一次被子……」
許久、許久……
藺殤羽松開了扯住被子的手,慢條斯理地躺回去,靜靜地讓二夫人為他蓋上被子,溫柔地拂開垂落在他額上的發絲,慈愛的,近乎央求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