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求安蠔首輕點。「我知道。」
「那我們進去吧。」
「好。」
首度見到康橋的外公,鄺求安感到相當意外,因為康爺爺並不像她想象中的那種惡模惡樣的黑道分子,光是以年紀來講,他看上去最多四、五十歲,根本就不像「公」字輩的人。此外,雖然他身材相當高大,但五官十分斯文,甚至還有幾分鄉土氣,有點像是鄉下小鎮上的小學校長,或者是書店老板,可就是和「幫派」、「角頭」那種字眼完全搭不上邊。
他如何制得住罷剛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手下?
「你終于肯回來了!」康爺爺憤怒地拍了一下扶手。
一句話听完,耳際開始歡唱小蜜蜂嗡嗡叫,鄺求安不由瑟縮一下,呃,也許他就是用那副大嗓門制住手下的。
「我不是你的棋子,你要我什麼時候到哪里,我就得什麼時候到哪里!」
康橋也橫眉豎目地提高了音量,剛好就在她右耳上方,鄺求安不禁又瑟縮了一下。
「你姓康,就得听我的!」
「我隨時都可以換掉這個姓!」
「你敢!」
「外公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
「你……」
眼看他們愈吼愈大聲,往日便深受其害的其它幾位康家人連忙上前好言好語安撫康爺爺,免得他們吵完架之後,大家又得向耳鼻喉科報到了。而康橋這邊,鄺求安也扯扯他的衣服,康橋低頭看她,她很客氣地提出請求。「你能不能不要跟外公比嗓門?不然就先拿一副耳塞給我用。」耳塞?
康橋怔了一下,驀而放聲大笑,笑得放縱又暢快,笑得大家都忘了要安撫康爺爺,莫名其妙的看向他。
「好好好,我不跟外公吵。」他緊了緊抱住鄺求安的手臂,然後轉注康爺爺,不再橫眉豎目了,還掛上他的招牌笑容,光輝燦爛,閃閃發亮。「外公,我們不要再吵了,平心靜氣的談談好不好?」
康爺爺也很意外地怔了怔,繼而深深注視他一眼,再瞥一下鄺求安,很快的,視線又回到外孫身上。
「談什麼?」
「談我的未來。」
「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
「但老媽希望我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
一提到外孫的媽媽,他的女兒,康爺爺不禁沉默了,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總是對自殺的女兒感到一份歉疚。于是雙眼往旁一移,以最嚴苛的目光,康爺爺開始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端詳鄺求安,再以最挑剔的眼神,由腳到頭,連一根最細微的寒毛也不放過地審視鄺求安,然後他提出問題!對鄺求安。
「你憑什麼嫁給我外孫?」
因為康爺爺突如其來的問題,鄺求安的心跳停了一拍,但馬上又恢復正常,她知道,現在是她可以幫助康橋的時候了,那麼,她就要盡全力幫助他。
「就憑是他選擇了我。」她聲音柔細,但十分鎮定地回道。
康爺爺眯了眯眼。「我是說,你有什麼背景配得上我外孫?」
鄺求安垂了一下眸子,旋又揚起。「那要看外公說的是什麼背景,有權有勢的背景我的確沒有,因為我只是個養女,但就因為我只是個養女,我熬過的艱苦歲月使我深深了解一件事……」
「哦,是什麼事?」康爺爺語帶輕蔑地問。
「吃苦。」鄺求安輕輕道。「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和康橋絕不會是那種夫妻。當他成功的時候,我會伴在他身邊,時刻警惕他不可自滿;當他落魄的時候,我也不會因為怕吃苦而離開他,因為我已經習慣吃苦了……」
「這世上能吃苦的女人又不只你一個。」
「但康橋選擇了我。」
「他瞎了眼!」
「外公就這麼看不起您的孫子嗎?」
康爺爺窒了一下。「我不是看不起他,是他還年輕……」
鄺求安深深注視著康爺爺,「不,他不年輕了,」她意味深長地說。「他所經歷過的事已足以使他成長、使他成熟,使他了解自己要的是什麼了,這點,外公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康爺爺震了震。「好,就算你說得都對,那麼,你就不怕嗎?」
鄺求安有點困惑地眨了眨溫柔的眸子。「怕什麼?」
康爺爺斜斜地一撇冷笑。「你是一般平常人,真以為自己能夠適應我們這種掛在刀口上的生活嗎?」
鄺求安柔柔一笑。「我相信康橋。」
康爺爺更是冷哼。「相信他有什麼屁用,要出事的時候還是會出事,早晚有一天你會被他連累,被抓去做人質,甚至被殺掉都有可能,你真的都不怕嗎?」
「我相信他。」鄺求安還是這一句。「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被抓、被殺了,而他救不了我,我還是相信他已經盡了全力了,只是,沒有人是萬能的,他只不過是踫上了力有未逮的時候而已。」
只不過?
而已?
摟住她的手臂驀地狠狠地緊住,她抬眸看他;他一語不發,雙眼卻明燦得有如暗夜中最閃亮的星辰。
「你可真相信他呀!」康爺爺嘲諷地道。「不過,又能相信多久呢?」
聞言,鄺求安再看回康爺爺,沉默片刻,然後她垂下眼簾,靜靜地開口。
「高中時,我曾經交過一個男朋友,他……」
以非常平靜,宛如說故事的語氣,她淡淡地述說她之所以會來台北找工作的往事,一直說到韓頌奇對她提出分手為止。
「長長的八年時光里,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雖然他只有在我們上台北來之前曾經允諾過我們會結婚,之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結婚這兩個字,平時更像是指使佣人一樣的讓我服侍他,理所當然的讓我養他,但是我依然沒有懷疑過他,連一秒鐘也沒有,直至他親口對我提出分手那一刻……」
「干×××!」右耳上方突然飄下來一句台罵,鄺求安裝作沒听見。「但比起他來,我更相信康橋,因為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夫妻之間如果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這樁婚姻就已經失敗了一半,所以,這種信任是一輩子的。」
「你不怕又踫上另一個前男友了?」康爺爺惡意地想把猜忌放到她心中。
「如果怕,就不要結婚;既然結婚了,就不能怕,否則無論我怎麼做都會失敗的。」鄺求安卻毫不在意。「我是這麼想的。」
每一個問題都被客客氣氣的踢回來,康爺爺開始不耐煩了。
「那麼,你又能為康橋做些什麼?」
「我?」鄺求安沉吟一下。「老實說,我能為他做的事實在不多,誠如外公所說的,我沒什麼背景,也沒什麼特殊能力,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實在幫不了他什麼,但最起碼,我能夠為他做到一件外公不願意為他做的事……」
康爺爺雙眼陰森森地一眯。「哦?是什麼事,你願意告訴我嗎?」
「讓他做他自己。」
「做自己,這是每個人類最基本的權科,也是康橋的媽媽想用自己的命替兒子換回來的,但外公卻依然堅持要強制剝奪康橋的這項權利,難道媽媽的命在外公眼里就那麼沒有價值嗎?」
殘忍的事實直接擊中康爺爺心中的弱點,康爺爺全然啞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一生,他唯一覺得有所虧欠的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女兒,老婆是為了救他而死的,女兒則是為了救那個被他寵壞的二兒子而犧牲了一生的幸福和生命,這些他全都記在心底深處,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補償她們而已。
因為,她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額際青筋浮動,嘴角不斷抽摘,良久、良久後,康爺爺猛然起身,掉頭就走,只丟下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