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要走了。」大半天過後,那女人才離開那株樹。「很抱歉打擾你們,這里真的很美,你們可以留在這里多欣賞一會兒。」
話落,那女人便靜靜的離去了,不知為何,那女人的背影竟有股奇異的力量牢牢拉住他們的視線,使他們移不開眼,直到再也不見她的身影,他們又呆立好半晌後才突然回過神來。
留在這里多欣賞一會兒?
喔,不,謝了,這種「好事」還是讓給別人吧,他們無福消受!
才剛想到這里,逃命的腳還來不及抬起來,彷佛突然被丟進冰窖里去似的,他們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猛然回身,就在他們眼前,那年輕人又平空乍然出現,兩人不約而同駭然驚呼著跌坐到地上去,正想翻身用爬的逃命,忽然听見那年輕人哀傷的低喃。
「小藍,妳這是何苦……」
他們怔了一下,定楮再看,這才發現那年輕人並沒有在看他們,而是痴痴凝住那女人消失的方向。
「慢著,她就是小藍?」龔嫣然沖口而出。「不對,小藍不是高中生嗎?」
依依不舍的,年輕人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放在他們身上,無奈地撩起一抹哀傷的苦笑。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龔嫣然驚叫。「那你……呃,你在這里多久了?」
「八年。」
「八年?」龔嫣然盯住年輕人好一會兒,眼神愈來愈憤怒。「所以你認為她熬不下去了,才要我們去幫她自殺,好來這里陪伴你,對不對?真是可惡,難道你一點也不……」
「嫣然!」宋語白驀然低喝。
「干嘛?難道我說錯了嗎?他明明……」
「他不是!」宋語白若有所思的緊盯住年輕人。「他不是真的要我們幫他老婆自殺,他只是要我們听他講這個故事。」
「咦?是嗎?」龔嫣然懷疑地來回看年輕人與宋語白。「你怎麼知道?」
「我……可以感覺得到。」宋語白扶著龔嫣然,兩人一起爬起來,與年輕人面對面。「說吧,你真正想要我們幫你的是什麼事?」
年輕人注視他們片刻,輕輕嘆息。
「你們也看見了,小藍她還年輕,未來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雖然我曾承諾過要愛她、照顧她一輩子,但現在我已無法實現諾言,只希望會有另一個男人能夠代替我去愛她、照顧她一輩子,所以……」
帶笑的眸子不再有笑,他懇求地望著他們。
「求求你們,幫我去說服她,叫她不要再惦著我,她還有機會再尋得另一份幸福,可以快快樂樂的度過下半輩子,美好的將來就在那邊等著她,只要她願意……忘了我……」
他哽咽了。「求求你們,一定要說服她,我不想看見她為了我孤獨一人度過下半生,不想看見她寂寞的徘徊在漫漫長夜里,不想看見她日復一日翻閱相簿回隱往日的甜蜜溫馨,不想看見她用虛幻的希望來安慰自己說我沒有離開她,不想……不想……看見她……」
他哭得說不下去了。
「好,好,我們一定幫你說服她,一定!」龔嫣然也哭了。
「我們會盡力,」宋語白的眼眶也是濕潤的。「不管要花多少時間,不管要花多少精神,我們一定會盡全力!」
「謝謝……謝謝你們……謝謝……」
舊公寓社區雖然沒有電梯大廈的現代化與華偉,但它的樸實安詳卻是電梯大廈遠遠不及的,那樣樸實親切的社區鄰居,那樣安和寧靜的氣氛,只有在這個社區里才有。
緩步走在這樣一片社區中,宋語白與龔嫣然彷佛可以看見耀眼迷人的顏朗騎著機車呼嘯而過,一邊揮手向鄰居伯母打招呼;也可以看見憨稚的小藍背著書包放學回家,換上便服後馬上又跑出門到租書店去幫忙,只為了想和顏朗在一起。
那一切,他們似乎都可以看見。
「在那里!租書店在那里!」
兩人快走幾步到租書店前,悄悄往內望進去,里面滿滿都是找書、看書的人,櫃台里,一位略胖的六十多歲女人正在為新書包書套。
顏姑姑。
然後,兩人又不約而同回頭朝對面二樓看去,一位秀麗的中年女人在陽台上澆花。
倪家大嫂。
再回過頭來仰首望著這邊的二樓陽台……沒人,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邁步走向公寓大門,沒有關緊,兩人便自行推門進入,爬上二樓,猶豫了下,按下門鈴。
片刻後,門開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那位在七星山踫見的清妍女人。
「咦?你們……」她驚訝的來回看他們兩個。
「我……」宋語白咳了咳。「是顏朗的學弟。」
「啊,原來如此,來,請進,請進。」
清妍女人親切的招呼他們進門,並泡來兩杯熱茶,再落坐于一側。
「從來沒見過你呢。」
「我,呃,因為家里有事,後來休學回南部,最近才又到北部來。」頭一回說謊,宋語白說得都差點咬到舌頭了。
「喔。」但清妍女人完全不疑有他。「那麼你是回北部後才听說他……」
宋語白點點頭。「我听了好意外,沒想到學長這麼年輕就死了。」
清妍女人怔了怔。「死了?沒有啊,他沒有死啊,你听錯了吧?」
「咦?」
宋語白頓時傻住,龔嫣然更是目瞪口呆。
「他沒有死?」
「沒有啊,他只是……」清妍女人頓一下。「呃,你們要不要見見他?雖然他現在有點不一樣了,但你應該還認得出來才對。」
宋語白與龔嫣然幾乎是搶著說︰「要!當然要!」
于是清妍女人帶領他們進入最前面的主臥室,然後,宋語白與龔嫣然看見顏朗了。
是的,他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但是……
清妍女人深情的凝視著僵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男人,並溫柔的為他拂去落在額上的發絲。
「阿朗,你學弟來看你呢!」
宋語白與龔嫣然難以置信的望著床上的人,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部僵硬得就像石膏面具,雙眼緊閉,就像它們從不曾打開過一樣,從頭到腳,除了胸部仍在穩定起伏以外,他就像一具尸體,一具死了八年的尸體。
顏朗沒有死,他變成植物人了!
「他……他怎會變成這樣?」車禍?中風?還是打劫被敲悶棍?
「不知道,八年前那一天,我們正在計畫,趕在他入伍之前再去一次七星山,話說一半他突然倒下來,然後就再也不曾醒過來了。」清妍女人淡淡道,彷佛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在醫院里檢查了整整兩個月都檢查不出有什麼毛病,他很健康,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醒不過來而已。」
當然醒不過來,他的魂魄根本不在這里!
但是,怎會這樣?
宋語白與龔嫣然面面相覷,自對方眼中瞧見相同的疑問。
「其實對我來講,這並沒有多大不同。」清妍女人又說,一邊嫻熟的為床上的人翻身、拍背、按摩,動作是那麼有力又溫柔,還帶著濃濃的摯愛。「他沒有死,只是一直睡著而已,他依然是我最愛的人,依然陪在我身邊,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幸福的呢?」
環顧周圍那些植物人醫療器材,宋語白與龔嫣然想起曾听人提起照顧植物人有多麼繁瑣吃力,多麼令人厭煩。
她真的覺得這樣是幸福嗎?
突然,電話鈴響。
「對不起。」清妍女人低聲道歉,然後拿起電話和對方說了片刻……「好,我等妳。」
放回話筒,她微笑著解釋,「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玲,當年雖然我順利考上大學,但沒有去念;小玲也考上了,可是為了我,她又重考考上醫學院,只要在學校里上到任何有關這方面的課,她就會特地跑來也替我上一堂課,好讓我能更小心照顧阿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