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算了,既然都到了,就先讓我進去上炷香吧!」說罷舉步要進靈堂。
「不!!!」
塔布、佟別,加上柳家三十多口人異口同聲發出那種會嚇得人把心從嘴里吐出來的怪叫聲,並不約而同擋在她前方,宛似一道無堅不摧的鐵牆般堵住她的去路,六十幾只手也動作一致地指向另一邊的側廳。
「妳先去休息一下!」
「休息?我又不累,不必……」
「去休息!」這一句命令更淒厲,有如刑場上即將被砍頭的死刑犯臨死前的悲鳴。
「但……」
不容她反對,下一刻,滿兒已然被幾十只腳一起踢進側廳里頭去了,身上從頭到腳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鞋印,包括塔布和佟別的。
「搞什麼鬼啊,我又不累,干嘛一定要人家休息嘛!」
她嘟囔著站穩腳步,隨即察覺到這間側廳好像不太對勁,陰風慘慘、冷氣咻咻,陰曹地府里的氣氛八成就是這樣,再來幾聲鬼叫就更合場景了,她不禁連連打了好幾個寒顫,連忙轉頭張望,想看看是不是棺材停放在這里頭了。
很快的,她瞧見……
不是棺材,是比棺材更恐怖的「東西」!
「啊∼∼」她驚叫著轉身要逃,驀然一陣淒冷冷的陰風吹過,廳門「及時」在她鼻尖正前方砰一聲關上,比耗子還小的膽子頓時粉碎成一堆發霉的面粉,「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慘怖的尖叫聲活像鬼在哭、神在嚎,兩只粉拳在門板上擂出十萬火急的哀鳴。
但外面那些人好像平空消失了,一點聲息都沒有,滿兒只好更使力捶門。
「開門啊,放我出去,里面好恐怖啊,放我出……」
「閉嘴!」
冷厲暴烈的怒叱猝然刺進她耳際,她渾身一僵,霎時凍結成一尊門神黏在門板上,扁扁的。
「柳佳氏滿兒。」
與適才的怒斥恰好相反,這聲低喚輕柔溫和得任何人都听得出來是騙人的。
「……」她張著嘴,卻吭不出聲來。
「妳應允過我什麼了,嗯?」
陰惻惻的寒風咻咻咻吹在頸後,滿兒不自覺地抖呀抖的,心上頭上的毛好像泛濫的雜草一樣迅速增殖。
「……」她再度試圖把聲音擠出喉嚨,但徒勞無功。
「回答我!」
嗚嗚嗚,就知道是騙人的!
這聲喝叱又回到先前那種要殺盡天下人的口氣,滿兒不禁縮著脖子又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人人人……人家是答應過不……不會亂跑,可……」貼著門板,她擠著聲音心驚膽跳地吶吶道,寧願當小烏龜,也沒有勇氣回頭去面對某人那張被怒火燒得焦黑,足以令閻王退避三舍……不,三千里的猙獰臉孔。「可是人家……人家不是亂跑,是……是來奔喪的嘛!」
她並不認為自己上杭州來奔喪有什麼錯,但一見某人那種「不管怎樣都是妳的錯」的怒氣,她又覺得無論有錯沒錯,好像真的全都是她的錯,所以罪惡濤天的就是她,理當遭受天打雷劈的也是她,現下活該嚇得發抖的更是她。
可是,就算他不高興她未經他同意便私自跑到杭州來奔喪,也不需要氣成這樣吧?
除了三個多月前那一回,她從不曾見他流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態,額上青筋暴凸,仿佛隨時都可能進開來噴得滿天血花;雙目怒火熊熊,燃燒著邪惡與狠絕的光芒;臉頰肌肉在強烈的扭曲與抽搐,硬生生將他那副清秀可愛的五官扭成一張猙獰而淒厲,令人怵目驚心的鬼女圭女圭臉,駭得她一見就沒命狂逃。
「為何要搭船?」
身後又傳來咬牙切齒的問話,猶在想不透他為何會如此生氣的滿兒听得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終于明白了。
即使他曾為她私自上杭州來奔喪而生氣——那是一定的,也比不上得知她因搭船而險些溺斃那件事的狂怒,那才是令他火冒三丈、怒氣沖天,一口氣就氣黑了臉的主因。
明白這一點後,驚恐的心頓時定下一大半,還差點笑出聲來,她小心翼翼地側轉身軀,臻首低垂自睫毛下偷覷他——哇,包公的黑臉大概就是這麼黑吧!
「騎馬趕路會受不了嘛,」她不敢老實說是為佟別著想,不然明年的今天肯定會變成佟別的周年「祭」念日。「那坐馬車顛長途也不好受,只有搭船最平穩舒適了嘛!」
「會沉船!」狂怒的咆哮。
「那怎能怪我,明明是溫貝勒的船……」
「是弘昌!」
「咦?」滿兒不由大大一愣,「原來是十三哥的兒子?可他不是因為頑劣不馴而被十三哥圈禁在怡親王府里了嗎?」她疑惑地喃喃道。「呃,不管是誰啦,總之,那不能怪我,明明是……」
「閉嘴!我絕不會饒過弘昌,而妳……」
「好嘛、好嘛,對不起嘛,我以後絕不搭船了好不好?」看他的樣子好像不接受任何借口,想想還是干脆一點認錯算了,反正他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沒什麼好害怕的。
事實上,自了解他的心意那天起,她就不曾真正怕過他。
畏懼他的怒意,會,因為他真的被惹火的時候確實非常恐怖,不過這十年來她也只被他嚇過兩回,三個多月前那一回,還有此刻。
所以她並不擔心他會對她如何,只擔心他會把怒火發泄到別人身上——這是必然的,因此現時現刻最優先要考慮的是如何安撫他的怒氣,不然過兩天柳家八成會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一樁喪事不算熱鬧,大家一起來才構得上轟轟烈烈。
那才稱得上滿門英烈。
「真的,我發誓絕不再搭船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嘛?」滿兒軟聲央求,一邊悄悄湊過去環住他的腰,腦袋貼在那副怒意未消的胸膛上磨磨蹭蹭的,好像小貓咪一樣。「好啦、好啦,不要生氣了嘛!」
「……」
太好了,他不吭聲了。
滿兒偷偷吐了一下舌頭,旋即仰起嬌靨撒嬌地噘起朱唇。「親親我。」
他沒有立即作回應,但滿兒很有耐心地闔眼等待著。
好一會兒後,他終于俯下唇瓣吻住她,有點粗魯、有點野蠻,然而她知道這不過是余怒,待會兒他必定會找到最「合宜」的方式來消磨掉剩余的怒意。
雖然外公的尸身仍躺在靈堂里冷冰冰的沒半口氣,外孫女就睡在另一間房里熱呼呼地直喘氣,落實了不肖子孫這個名詞,不過為了柳家上下三十幾口人命,只好請外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呃,反正他兩眼都睜不開了……
夕陽西下,淒艷的紅透進窗紗里來,仿似蒙上一層薄霧般飄飄渺渺地浮沉在屋里間,迷迷蒙蒙地拂過床上男人的眼,片刻後,又長又翹的睫毛輕輕一陣眨動,徐徐掀開,瞥向一旁蜷伏在身邊的妻子,凝視好一會兒後方才小心翼翼地縮回枕在妻子頸下的手臂,悄然起身。
孰料他甫將兩腿放下床,身後他以為仍在熟睡的妻子已然搶先一步骨碌碌滾下床,當他站直雙腿時,她早就胡亂套好內衫,臂彎上搭著他的衣裳,堆滿一臉討好的笑容,溫馴柔婉地把長褲放至他手中。
「老爺子,要不要洗個澡?」
「不用。」
「餓了?」
「不會。」
「按摩?」
「什麼都不要。」
「喔。」滿兒輕咬下唇,兩眼微瞇,腦袋里的齒輪又開始忙碌地轉動起來。
慢條斯理地,他綁上腰帶,輕蔑中摻雜著嘲諷的眼神斜睨著她,仿佛可以看透她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