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抿著嘴唇,神色有點古怪。久未眨動過的眼楮先定望著她的臉,再掃向她隆起的肚子,接著是玻璃櫃里花花綠綠的頭飾物,再把視線移回至她的臉上。’心跳迅速加劇,卻在她極其努力之下被抑制著不表露出來。
眼楮隨即望了他一下,燕子繼續垂著臉,把剛才被客人放亂的東西再分門別類,間著顏色一排排放在左邊一角。
她很緩慢地擺弄著,終于弄好之後,陰影仍然半掩蓋著她胸脯以下,及至半個店門。
燕子抬頭望了他一眼,主動說︰「找我有事?」
李皓沒做聲,仍然緊緊盯著她。
雖然只是一眼,燕子仍然感覺他瘦了許多—先是因為劉曉楠的意外,然後得知誤會她和她懷孕的消息,以他這種有恩必報的男人,心中必會內疚,生一臉青刺的胡子,掉幾兩多余的皮肉,很正常。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是李皓的認知。不過,任何的打擊都會改寫經歷者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內中當然包括著文家第三代獨身女人。
他要懊惱或懺悔,悉隨君便。想回頭卻不再是簡單的事。因而他以什麼樣的姿勢再站在她面前已經不重要了。現在的李皓,除了是她孩子的爸爸之外,什麼也不是。
能夠雲淡風輕地面對曾經愛過的男人,這種結局真好,文家的女人真幸運。燕子微微一笑,在心里說。
「有事嗎?沒事吧?」她抬頭再間,然後略歪了歪腦袋,像在想什麼似的說,「莫非我離開時多拿了東西?沒有吧,我感覺是沒有。」
李皓告脖子一僵,望著她好一陣子才啞聲說一我不該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名字。」
燕子恍若未聞,再問︰「真的沒有嗎?沒有嗎?」然後又歪了歪腦袋,自言自語地說,「沒有吧,果真是沒有了。」
話間,她的眸子卻溜望向李皓身後的三個女孩,有兩個大步走上前去,其中一個站在店門口,也就是李皓身側眼瞅瞅地望著玻璃櫃里的頭飾。燕子立即微笑招呼道︰「想買頭飾嗎?過來選選看啊,有絲綢訂水晶珠的橡皮根,還有鍍銀和鍍彩的發夾,都很新穎漂亮!」
她的話果然把六束視線吸引過來了。李皓也大步’走進店里。女孩們也走進店子,卻拿視線怪怪地瞅李皓一下,似乎說他男人家看什麼頭飾,生生礙了個最好的位置。
燕子當然明白,便對李皓低叫︰「麻煩你讓一讓好嗎?」又朝女孩們賠笑說,「快來選吧,都是我今天早上才進的貨呢。看,這種垂釵型的馬尾夾子漂亮;極了,最適合中長發的女孩佩戴!」
李皓默然避開身子,眼楮緊盯著她,像要竭力觀察燕子對他曾經濃烈的愛意殘存多少,然而,她眼內的淡漠和平靜卻令他心驚肉跳!
數日前,他背著背包獨自放逐外出。然滿目雲蒸霞蔚的青山綠樹縈回的流水也難以平復他的郁痛—沒有當日的劉然,就沒有今天的李皓。他的妻卻間接傷害了他恩人的女兒—他曾經深愛,現在仍然暗自依戀的女人!劉然夫妻傷心欲絕,母親痛然指責,劉然甚至因為刺激過度舊病按發……
這一切一切,令他的婚姻理所當然要為所有的事情劃上句號,埋下所有的賬單。
沒有人為燕子開月兌,她也沒有為自己開月兌,甚至全盤接受母親與姐姐未曾征詢過他就施以的蠻橫手段—悄然進人他的家翻箱倒櫃,套索財物,私寄離婚協議書,還振振有詞說這是一個不被祝福的妒婦的下場。
然而,理性的思維仍在發生作用,越去思考曉楠的意外,他就越發覺燕子的無辜。心,漸漸百般思念燕子,思念和她一起生活的半年時間。
有時坐在某一處的山腳溪邊,眯眼看著遠處重疊而去的山巒,听著嘩嘩流動的水聲,腦海會清晰浮現出燕子的面容。她仿佛正因為他多說一句話,多看自己一眼而微笑,然後開心了很久,很久。
他常常想得不自覺地笑了,然後又莫名地憂傷。
在這麼美麗的環境下,腦海里竟從沒出現過曉楠的面孔。恍然間,燕子已不知不覺努力成功,入侵進他的五髒六腑,可惜當時的他不自知,-當他放逐歸來推開家門之時,手指觸及門邊的鞋櫃,上面鋪有一層薄薄的塵埃。而擺放在餐廳上,燕子最喜愛的康乃馨花,全數癟垂在桌面,發出陣陣的臭味……心腔驀然刺痛,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一臉……
有時,他在書房工作,感覺口渴或構想一些什麼的時候,總是望向書桌左邊那一只貓面杯墊子。結婚半年,每逢他晚間工作,她都會及時在上面放一杯清淡的高山綠茶。
那是一只腰身很高的白底藍花瓦杯,杯子下沿和杯蓋子都有星狀的浮突紋路。他記得燕子曾經說過,他一邊望著電腦一邊伸手取茶時,觸及這些突起來的小星星會比較有手感,才不會輕易失手潑濕辛苦得來的設計圖紙。
幾天後,因為同學新居人伙,他到小區附近一間頗具盛名的陶瓷店里買一對花瓶作賀禮。
花瓶後面的架子排列著很多美麗的杯子,看了幾眼後,他順口問老板這兒有沒有星狀的浮突星紋的高身瓦套杯出售。老板笑著說這樣的杯子通常都沒配杯蓋的,不過早幾個月倒有個年輕女孩特別要這款杯子給丈夫泡茶,但必須連帶懷蓋的,腰身也比這里擺著的高一點。因為單一訂做,所以特別昂貴,要三百八十元一只.他呆呆步出陶瓷店。散亂的目光、緩慢的動作、孤寂的身影,無一不遺下愛過悔過的痕跡。他知道如此狀況將會充斥今後每一天。直至午夜夢回,才愴然知道空氣中不會再有留蘭的香味,然後徹底失眠—想念她溫柔的眼神、淺淡的微笑、溫柔的話語,還有她穿吊帶裙的雅致,光滑細膩的肩膀,柔軟異常的腰肢,不時常顯露,然一旦冒頭便令他迷跌其中的天真心性。
恍然間,他覺得他其實沒有愛過曉楠。這麼一個風情美麗的女子,雖然認識八年,卻戀愛兩年已百般乏味。他和她根本是兩類人,只有燕子,只有默默地等待著他會回饋愛情的燕子,才會明白他的木納其實是認真、寡言其實是睿智、刻板其實是原則……
同樣,這麼一個美好的女人,曾如此鐘情他欣賞他的女人,便似消失在空氣中一樣,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這天傍晚,他到醫院探望曉楠。步入病房後,感覺在近期內對他的態度有了良好轉變的盛行滿臉通紅,地盯著他,眼神仿徨復雜。床頭櫃處,堆著數只似被狠狠捏過的空啤酒罐。
「來,接住!」盛行朝他叫了一聲,把一罐啤酒拋了過去……
李皓微微一愣,迅速伸手接著擰開蓋子,舉手朝他一敬,仰脖大喝了一口。兩人猛灌了一輪酒後,盛行神色突然一收,眼眶通紅,嘴里連連說我對不起你們,真相,便在曉楠的病床前,在如刀切口般齊整的正邪邊緣猛地調轉了位置!原來的壞家伙變成冤大頭,原來的受害者成為肇事人。
把手中的啤酒罐狠命朝盛行砸去!再狠狠揍他一拳!李皓鐵青著臉沖出醫院。
站在車水馬龍的大門處,他左右觀望,仿徨的視線企圖觸及一個被命運脅迫得臉容枯黃,瘦削蒼白的女人。
路上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他。每個人的臉孔都掛著淡漠。他曾經的燕子,如果此時路過,必定也是此般淡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