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得沉默,目光不斷追隨著桑曉——這個活潑可愛和成熟理織融會的矛盾體……每每觸及她黑如曜石般的眼楮,心中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憐愛和痛惜。他漸漸地認為,桑曉是一個成熟的姑娘。她現在的模樣,只是被一種奇怪的力量凝定在時光的走廊里。
這些時候,他的心會掠過淡淡的悸動和紊亂的憂傷。如同陷入年少之時,那些總是如影隨形的情感煩惱。然而不消半晌,他猛然記起,掛著他手臂的女孩,外形只是個少女,就羞愧得想把自己活活殺掉。
即使這樣,他的情緒仍然隱藏得很好,這是他最擅長的。桑曉總是心無旁騖地騰出小手,纏繞在他的臂彎,在谷子里四處亂逛。有時還會借著力氣跳起來逗弄路邊胭脂梅樹上的葉子,拖著他撫模路旁不知名字的野花。
她告訴衛風一些草藥和植物的名字和作用,還有不遠處一間間搭成圓球狀的小棚屋和二層的木樓房有什麼用,會種植一些什麼植物,養著一些什麼家禽。
衛風也終于知道,進入霧谷之時,腳下踩著的柔軟是一種名叫「綠蒜子」的草藥。它有著近乎于麻醉品之類的藥性,能發出一種奇怪的毒霧,雖不會取人性命,若吸入過量,會虛軟無力,昏昏欲睡,很容易迷失方向。
不過,她從來沒有提及霧谷的歷史。
當他意欲繼續探問之時,桑曉便會笑著朝他揮手,大叫著說我們去山谷那邊玩捏陶瓷去,以致他不由自主地任由這個不知是天真少女還是成熟女人的軀體掛在自己的臂彎,牽系著自己的視線,與她踩著草地,同去同歸。
每日夕陽西下,是霧谷最美麗的時刻。遇上沒有霧氣的日子,他和桑曉會坐在小木橋旁邊的草地上,欣賞座落在正前方的情侶雪山。
在晚霞中,它們整個都被鍍上金黃色的光。隨著日落,金色越顯濃重,情侶雪山的光影會慢慢分裂成白色與金色,折射出來的光像一圈晶瑩剔透的球體,腳下碧綠的草地、低矮的藥棚、涂過油漆的木質茶館、如玩具般的石建房屋,就會像塊沉甸在水晶底部的堆積物,奇妙絕倫,美不勝收。
這份大自然送給霧谷的美態,每每多看一眼,衛風總會激起強烈的悸動,翻騰起一陣陣從此安做霧谷人的沖動。他知道桑曉不喜歡他有這樣的意思,所以,每每此念—冒頭,桑曉略含憂傷的眼神便會把他的神思歸復原位。
第六章承諾與悔意
這天黃昏,他們如常閑坐在舊地。橋上走來一對納西夫婦,丈夫挑著小小的筐蘿,妻子捧著新鮮的香花從田園歸家。他們微笑著朝他們點頭。一個很年輕的男子擰著木桶,從「木氏宗祠」走了出來,打了赤膊斜搭著袍子,緩慢地在小河的石階上汲水。
悠閑,總是如此徹底地渲染著霧谷的每一個角落。
衛風由衷贊嘆︰「古人把避世之地稱為世外桃源,或許並非名符其實,但若用于霧谷,絕對當之無愧。」
「因為這兒的美麗是實在的,能觸模得到的——」桑曉一邊說一邊悄悄把小臉輕偎在他的手臂上。她喜歡他的氣味,他的壯實,這種悄然的接觸,滿足了她隱蔽在內心深處良久的,對異性與愛情的向往。
衛風睨著桑曉略一眯眼眸,才悠悠說︰「每每在早上和晚間,深吸一日沁人肺腑的花香,心底突然有一種沖動——我甘願做霧谷人。」
桑曉剎時一僵,半晌,才抬起小臉問︰「你……不是說過你會離開嗎?」
衛風微微一笑。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說話,她就會先說。
半晌,桑曉仍然沉默。
衛風突然覺得內疚——用男人之間你推我擋的言談伎倆來對付桑曉很有點兒過分,便一轉話題,問出數天來醞釀良久的問題︰「這個山谷有多久的歷史?」
桑曉的翹起小嘴不理他,垂著臉拿起一顆小石子起勁地敲著另一顆小石子,弄出「當當」的聲響。
衛風覺得她很可愛,便笑著低聲說︰「桑格兒姑娘,你就當一當好心人,介紹介紹吧,」
桑曉瞅了他一眼,「你是不想離開了,才急于知道一切嗎?」
衛風微微一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橫豎也不必對誰負責。」
桑曉小嘴一抿,沒再說話,那兩塊石子被她敲得更響了。衛風輕覷了她一眼,牽了牽嘴角,
「如果我是一只小鳥就好了,從此便能在天空中飛翔……如果我說這樣的話,你是否覺得,我一定要化身成為一只小鳥去?」
「你以為你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
衛風大笑,「我倒寧願自己就是孫悟空,一個筋斗就翻出霧谷去了。」
「你仍然想離開?」
「當然,外面有我的家,有我的親人,有我的成長軌跡。無論我此刻的思想如何,只要念及妹妹有可能因為我的不歸而痛哭,我就舍不得。」
「嗯……」桑曉輕叫山聲,不說話了。
衛風感覺她的神經松弛下來了,便微笑著說︰「小泵娘,現在能否告訴我霧谷的歷史?」
小泵娘又「嗯」了一聲,小聲地說開了︰「這兒只不過是一個小村莊哪,能有多少人?」
「都是納西族人和藏族人?有沒有漢族人?」
「納西族佔大多數吧,也有一些藏族人、漢人和白族人。」
「他們怎麼能夠找到這個險要而美麗的地方?」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桑曉慢吞吞地說,「在明代雲南木氏土司期間,滇藏邊界一帶經常會發生激烈的爭奪地盤的戰爭,爭奪得最為厲害的就是鹽井,因為那兒位踞瀾滄江邊一個太平台上,以出產‘紅鹽’而名世。因此,那里便成為官府、土匪以及惡霸的必爭之地——」說著說著,她無意識抬頭望向前方的情侶雪山,眉眼間又流露出衛風屢次所見的知識豐富,侃侃而談的成熟女性的風韻。
「元代以前,納西民族世代居住在滇西北一帶。同一時期,在橫通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一帶的高山峽谷中——你們剛剛到達橫斷山脈之時,所觸及的小村莊就曾住餅文明人所稱謂的蠻八種,除了納西,還有白族、彝族、怒族、阿昌族、獨龍族、藏族、 僳族。各部落間就因為‘紅鹽’之利奪戰不休……」
衛風點頭,「這兒地勢險要,部族之間閉起門來打大架是必然的吧,所謂山高皇帝遠,即使知道戰亂也無可奈何,哪一個中原人能忍受這里的險要與嚴寒?」
「嗯……事實上翻開歷史就知道,古納西的成長史就是一部軍事擴張史。不過,在明朝盛世的控制之下,木氏土司也只能向西、北、東及東北幾個方向發展。或許天時地利吧,當時的西藏早已沒有了松贊干布時代的雄風,這便給了木氏土司可乘之機,終于在累累白骨、哀鴻遍野的戰役中得以‘功德圓滿’。」
「但木氏土司的後人也長居麗江地段吧,與這個山谷有何牽連?」
桑曉淡淡地一笑,
「說了這麼久,這才是要點啊,當時為擴展地盤,納西木氏與藏族決戰,兩支接應前戰的人馬在駐營時先後遇上雪崩,全然埋在卡莢雪山之下……」
「噢——」衛風恍然大悟,「幸免于難的人,卻巧遇霧谷,進入的人無法外出,外面的人也無法闖入,便在無意間成就一處世界上最隱匿的夢幻王國?」
「是這樣了,我听父親說,他們已經在此居住了幾百年了……」說到這里,她頓了一頓,聲線略顯羞澀,